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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帥爺,當年他們逮不住我,現今我可得逮住他,叫他們也知道知道我的厲害!」陸奇一越加雄赳赳氣昂昂。

  陸奇一是京東通縣人。十歲那年隨爹媽往錦州探親,趕上金韃大軍攻錦寧,搶掠人口財物,他一家被掠到瀋陽,分賞給有功將士。他在貝勒豪格旗下為奴,從此再沒見過雙親。他不堪受役使,幾次逃跑,終於成功。沿途乞討進關,四處流浪。

  去年六月,孫元化上任途中收留了這個衣不蔽體的肮髒的小流浪漢,讓他吃一份軍糧。這小鬼頭一聽說打韃子,很來勁。因為他記得清清楚楚,在韃子家為奴的一年裡,他挨了一百二十九次鞭子,每次不打三十,也打二十。

  他不記得自己姓什麼。主家叫他「甯溫湯古那丹卓木」,那是女真話六百七十一的意思,標誌著他是那年貝勒名下得到的第六百七十一個奴隸。孫元化按「六七一」的諧音,給他取名陸奇一,時年十三歲。今天他頭一回立功,難免得意。

  「給他們上功勞簿,按例升賞。」孫元化說著走下座位,拍拍陸奇一的肩膀,「果然出息了,當初真沒有白留你。除了例賞,你還想要點什麼?」

  陸奇一長了個小模樣,肩窄脖子細,到登州一年了,好飯好菜仍養不胖,還像個十一二歲的娃娃。他滴溜溜的眼珠子早盯到帥爺腰間,那把鑲金嵌玉的小佩刀,夢裡都忘不了。可這麼貴重的東西,怎麼好開口?他把話硬縮回去,狠狠咽了口唾沫,聳聳鼻子,擠著眼嘿嘿地笑了。

  「小鬼頭!」孫元化點點陸奇一的大額角,隨手解下腰間佩刀遞給他,「拿去吧!盯了有半年了吧?」

  陸奇一眉開眼笑,搶上去叩了個響頭:「謝帥爺恩賞!」

  眾人都笑了。中軍耿仲明待笑聲過去,稟道:「帥爺,奸細嘴硬,什麼都不說。要不要押來帥爺過目?」

  孫元化想了想:「請張總兵過署來一同審問。」

  陸奇一不滿地小聲咕嚕:「我們逮的韃子奸細,幹啥要他們登州佬來摻和!」

  旁邊有人捅捅他,他連忙閉嘴。孫元化繼續吩咐耿中軍:「在前堂小側廳開審,佈置不必過分鄭重,去辦吧。」回過頭來眼睛望住陸奇一:「在登州抓了韃子奸細,是軍機大事,登州鎮總兵不管誰管?」

  審問頗出人意料。

  奸細反剪雙手在廳下站定,極是從容;中等偏矮身量,極是普通。既不像陸奇一他們說的那般猥瑣油滑,又不故作大丈夫氣概昂首挺胸,只是乾瘦的身軀似乎很重,穩穩站著,像多半截埋在地下的拴馬樁。

  「跪堂!」兩邊侍衛按規矩大聲喝令。那小個子卻似沒有聽見,只展眼掃過去,自正坐的孫元化、側坐的張可大、張燾,挨個看過耿仲明、孔有德、管惟誠、呂烈,最後又回到孫元化身上,大聲道:

  「上坐的定是登萊孫巡撫本人,可對?」

  眾人一驚,孫元化不動聲色地點點頭:「正是。」

  小個子大步走到中廳,對著孫元化再看一眼,自語道:「不錯,鳳眼斜挑,雙眉入鬢,一臉書卷氣……」說著他跪下去,一拜,又起身,仍是穩穩地站著。

  眾人更是驚疑不定,平日熟視無睹,並不覺得,經這韃子奸細一形容,可不正是孫巡撫的寫真!

  撫標中軍耿仲明忙喝一聲:「大膽奸細,敢不跪堂!」

  小個子一笑:「我們從來只跪英雄!咱佩服孫巡撫是個忠臣,敢跟我們比試高低,不然,剛才這一跪也沒有!」

  鎮標中軍管惟誠也喝一聲:「死到臨頭,還敢強嘴!」

  「我不過一時大意,犯在那個小猴崽子手裡。要是胯下有馬,手中有弓箭,別說你們四個,四十個也不是我的對手!」

  張可大一拍堂案:「張狂之極!廢話少說,快快招供:你是何人,從何處來,到我登州來做什麼?」

  小個子不答,站堂的侍衛同聲大吼:「快招!快招!」震得窗紙簌簌亂響,奸細依然沉默。

  張可大是世襲武官,原本沒有審問的經驗,更沒有坐堂的興趣,加上這小個子方才那一跪,比得他心裡很不自在,早就窩著火,此刻便乘機發作:「騷韃子狗奸細!留著何用,推出去斬了!」

  侍衛們一聲呼喝,推了奸細就走。腳步聲遠了,孫元化才對張可大道:「觀甫這樣嚇他一嚇,倒也使得,或者能逼他說出真情。」

  張可大臉上微微一紅,有幾分尷尬,口中只得含糊應道:「這些胡人夷種,全不知好歹……」

  孫元化連連點頭,命道:

  「中軍,招回來!」

  奸細二次上堂,不住叫駡:「要殺要剮老子認啦!怕死就不算大金國的巴圖魯巴圖魯:滿語,勇士的意思。……」

  待他嚷夠了,孫元化才靜靜地說:「兩軍交戰不斬來使,張大人不過試試你的膽量。」

  眾人聽得糊塗了:明明是奸細,怎麼成了「來使」?明明張總鎮要殺他出氣,怎麼成了試膽量?小個子也有些吃驚,忍不住露出喜色,放鬆下來。

  「此番來登州打探軍情,只你一個人嗎?」

  小個子眨眨眼,再次緘口不語。

  「昨夜大炮炸膛,那一聲巨響你可曾聽見?」

  小個子不由自主地點點頭。

  「西門炮炸之處,有幾具屍體。」

  小個子倏地變了臉色:「幾具屍體?……」

  「不錯。雖然殘肢斷腿紛飛四處,但那腳上著的鞋卻不是關內所有,軟皮鞋底,草編鞋幫,那草生在遼東長白山間,名曰烏拉,你不會不知道吧?太大意了,竟穿著一樣的鞋來闖登州!」孫元化銳利的目光直射小個子,眾人一齊注目,這名金國探子果然穿著一雙編制得十分精細的皮底草鞋!

  小個子臉色發白,慌忙問:「有幾……幾具屍體?」

  孫元化緊接著問:「你們來了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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