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傾城傾國 | 上頁 下頁
五一


  李寶山拔腳就跑,四名巡哨大叫著:「抓奸細!」猛追上去。

  突然一道強烈的紅光,把小街窄巷照得透亮,跟著「轟隆」一聲巨響,天崩地裂也似的,靜夜中格外駭人,耳朵給震得嗡嗡亂鳴,被追的和追人的都嚇得撲倒在地,不知老天爺降下什麼大災大禍。

  頃刻之間,像滾油鍋裡滴進了水,全城頓時炸開了!女哭男叫,雞飛狗跳,燈火紛亂,喧鬧聲盈天動地,似有千軍萬馬從西門向東奔湧,越來越近,仿佛隆隆的悶雷就要砸到頭頂!巡哨們心裡發慌,領班趕快回府稟告帥爺,另三人追趕奸細,很快隱沒在夜幕中。

  「韃子兵打來啦!——」

  「韃子兵攻破西門啦!——」

  人群的大潮湧過來了!一浪推著一浪,驚慌恐懼迅速蔓延。韃子兵殺人如麻;韃子兵攻破一城就七日不封刀,殺盡漢人;韃子兵殺男霸女搶孩子,搶到他們四季冰雪的寒陰地當牛馬使喚……這些年可怕的消息傳了又傳,早把多年安享太平的登州人嚇壞了。一聽韃子殺進城,驚得喪魂失魄,男女老少沖出自家院門,背著大包小包,牽著騾馬牛驢,哭喊著逃命,潮水般湧向東、北、南三個城門。登州城裡頓時大亂。

  守門的官兵蒙了,不知出了什麼事,又不得上司命令,哪敢隨便開城門,眼看人流彙集門下,越擠越多,哭喊怒駡震天動地,盡都束手無策。

  十幾個急紅了眼的漢子吼罵著強行推開守門兵卒,人們便像狂暴兇猛的巨浪,合力向厚重的城門拼命衝撞。前面的人被擠倒了,後面的人跟著踩上去,慘叫,哀號,都被瘋狂的喧囂吞沒了。

  沿著古城堅固的城堞,許多騎兵打馬從西門飛奔而來,吹著螺號,舉著燈籠火把揚手大吼:

  「沒有韃子兵!是西門上大炮炸膛!——」

  「是大炮炸膛!——別亂啦!都散了吧!——」

  一遍一遍聲嘶力竭的吼叫,終於使沸騰的人群漸漸安靜。他們伸長脖子向西疑惑地望著聽著,確信沒有異常,才歎息著,小聲議論著,慢慢各自散開。驀然間迸出尖厲的哭叫:

  「孩兒他爹!孩兒他爹……天哪,這不坑死俺這一大家子老小哇!——」

  那個背著孩子、懷抱嬰兒的婦人撲在被眾人踩得奄奄一息的漢子身上。怕擔干係的許多人都加快了步子,繞過婦人,趕忙離開這是非之地。

  天快要亮了,孫元化才從西門回到家中。一進中廳,發現全家人連同婢僕都在,看樣子從他聽到爆炸聲出府以後,一直在這裡等候。

  沈氏急忙迎上來:「老爺,不要緊吧?」

  孫元化緊皺眉頭,看看眾人,輕鬆地揮揮手:「沒有什麼大事。一門大炮炸膛。」

  幼蘩摟著七歲的小妹妹,很擔心:「爹爹,沒有傷人吧?」

  「半夜裡炮身自炸,就是傷人也有限……好了,天還不亮,各自回房歇息去吧!」

  眾人放了心,各自走去。沈氏關切地說:「老爺昨夜睡得晚,又跑出去忙了這半天,也好歇歇啦!看你一頭一身的汗,叫他們燒熱湯來洗洗,換換衣衫……」

  「算了算了!」孫元化大不耐煩,「我還有事,偏你有這許多麻煩!」

  「哦喲,這真是老虎頭上捉蝨子——好心無好報!你在啥地方吃炸藥了?」沈氏很少受這種對待,立刻不客氣地反擊。眼看要絮絮叨叨數落下去,幼蘩過來攔住:

  「姆媽,爹爹既有要緊事,我們不要去擾他,女兒陪娘回房。」說著同弟弟和京去攙母親。走出幾步,沈氏回頭問:

  「哎,你啥辰光用早點?早點送到啥地方?」

  孫元化自覺不該口氣生硬,招夫人發火,當下換了笑臉:「有勞了。早點做好送來書房就是。」

  「書房?」沈氏愣了一愣,狡獪地笑了。出門以後,她低聲問女兒:「阿囡,為啥不見銀翹?」

  「姆媽不是打發她昨晚去書房侍候爹爹茶水的嗎?」

  「那麼,她還在書房裡?……」沈氏笑著,頻頻點頭。

  「姆媽,你做什麼呀……」幼蘩語調裡有不能出口的埋怨。

  沈氏白了女兒一眼,衝口說道:「做什麼?我是石臼裡舂夜叉——搗鬼哩!」

  孫元化自然聽不到母女倆的悄悄話,自管重新回他的書房。銀翹果然沒有離開,懷裡抱著茶壺,靠牆角坐在那裡睡著了。孫元化大步從她面前走過,不是走動的風聲就是掠過的衣角把她驚醒。只見孫元化已除下紗帽,大聲喚著書童:「青豆!青豆!」

  銀翹知道,孫元化很愛整潔,不論著官袍穿便服,都要求無汙無塵無皺,襯領須每日一換,雪白潔淨。但凡從外面回來,頭一件事就是洗臉、更衣、換襯領。

  銀翹趕忙捧出懷中仍然溫熱的茶壺,斟了一盅茶水,雙手捧上,笑著說:「爺辛苦了,先用溫茶漱漱口,我這就去備熱水侍候淨面,不用叫青豆了……」她聲音微微發顫,臉兒紅紅的,遞茶盅時,一雙白嫩溫軟的、有意無意蹭著孫元化的手也在微微發顫。

  孫元化心不在焉地看她一眼:「哦,你還在這裡。不用了,回後堂去吧。」

  銀翹一驚,眉峰顫抖了,又不敢違拗,輕聲地問道:「爺這是……那昨夜……」

  孫元化的目光早越過她,又喊:「青豆!」

  小書童捧著一銅盆熱水趕忙進來,又是開櫃取襯領取衣服,又是為老爺解衣帶脫官袍,忙忙碌碌,仿佛也沒注意書房中還有個銀翹,仿佛她不過是桌邊的一隻圓凳、牆角的一副木雕花盆架……

  銀翹心一酸,眼淚湧上來,急忙向主人低頭一跪拜辭,扭身出了書房,沿著窄窄的長廊快步跑著,滿心委屈悽惶,雖用手帕捂住嘴不讓嗚咽漏出,淚水還是忍不住,流了滿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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