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暮鼓晨鐘·少年康熙 | 上頁 下頁
七二


  五

  "萬歲爺!萬歲爺!……"

  壓得很低的聲音在小心地呼喚。玄燁半醒半睡,中還在圓形方形勾股弦等等圖案裡徜徉。被窩真暖和,睡夢甜得像蜜,粘得眼皮死也張不開。隱約覷見窗戶黑乎乎一片,又閉上眼嘟囔:"喊什麼!天還不亮呢!……"

  "是昨兒個萬歲爺親口吩咐……"聲音透著委屈。

  玄燁一下子睜開眼,醒過來,小聲說:"是我忘了。快來服侍我穿衣裳,快!噓,小點兒聲……"

  兩個當值小太監小魯子、小秦子摸著黑趕忙給玄燁穿好衣裳,三人合作,放個長枕頭進被窩,露一點兒出被頭,就像有人躺著一樣。玄燁捂著嘴笑問:

  "什麼時辰了?"

  "寅正初刻剛過。"

  "好!到天亮還有一個半時辰呢!……咳,說多少遍了,叫你們別跟來書房,呆會兒她起來一查,見少了人,不就露餡啦?"

  "那……點心在炕桌抽屜裡;熱茶用錦褥套子包好了,在炕角邊;這裡是手爐,剛籠好的火,用它點燈;窗簾子門簾子萬歲爺可得小心些個,要叫她知道了,我們哥兒倆可是吃不了兜著走……"

  "行了行了,瞧你像個老太婆,快跟她一樣啦!"玄燁捧著手爐,踮起腳跟,鶴行鷺伏,從門外長榻上睡得呼呼的"她"身邊小心地蹭過去,一溜煙鑽進了書房。

  "她"是玄燁看媽中最愛管閒事的一個,偏又忠心耿耿地拿玄燁當眼珠子似的疼愛,因早先是八乳母之一,有身份,玄燁的事無論巨細,她都要管。玄燁身邊的大小太監,明著笑臉恭敬,背後無不討厭她老背晦。玄燁一滿十歲,就藉口自己長大了,聽不得打呼嚕,從此不和看媽一床睡。她真難過了好一陣,以後就睡在外間長榻上終夜守護,不時各處查看。玄燁的行動自由被限制了,很不痛快,可又怕她沒完沒了地嘮叨,也不肯傷了老媽媽的臉面,這才玩了這麼個花招。

  點亮燈,細心查看了擋亮的帷簾,玄燁便安心地坐到炕桌邊。炕上桌上窗臺上照例處處是書,書目卻與從前大不相同。

  元代郭守敬的《授時曆》。

  前明徐光啟譯出的《曆指》《曆表》《幾何原本》。

  本朝薛鳳祚的《算學會通正集》《西域回回術》。

  最是沿窗臺一本本排列的黃綾面套的時憲書氣派!那是欽天監進呈的,記載著從順治元年到康熙三年這二十來年的月、日、節氣時刻以及太陽月亮土木火金水五星的出沒時刻。

  炕桌底下是厚厚的一摞又一摞算草紙,上面畫滿了圖形和算式——是玄燁兩個多月來的成績。

  緣由自然是湯若望。

  自打天算案起,玄燁心裡就有兩個湯若望在打架。一個是學識淵博、道德高尚、仁慈和善、為自己即位立了大功的先皇師傅、通玄教師湯若望;一個是居心叵測、陰險毒辣、處心積慮傾害大清、謀圖叛亂的窮凶極惡的妖人湯若望。他既相信蘇麻喇姑的親切的舊事回憶,又絕不能懷疑鼇拜的耿耿忠心,也就更想弄清真相。

  那日鋪臣奏說湯若望故意用錯誤曆法危害國家,把旁聽的玄燁驚得目瞪口呆,這真是聞所未聞的大罪!翻遍《資治通鑒》也不曾有過!玄燁心頭於是安了塊試金石:湯若望曆法若錯,他就是壞蛋;若不錯,他就是好人。

  所以,他想盡辦法跑去觀象臺,目睹了那次測驗,感到異常震動,以至情不自禁地跑到湯若望面前說了那樣一句真切的話。

  所以,他也想要弄清其中的奧秘。

  回宮之後,他便以少年人特有的熱誠,投入一大批天算、時憲書籍之中。歷數二十一史,可有皇帝懂得天算曆法?玄燁要成為第一個!

  很快他就碰壁了。深奧的天算曆法書籍他看不懂,南書房的師傅對此一竅不通。收拾書房的太監望著他畫得橫七豎八的圓圈三角,常小心翼翼地問:

  "萬歲爺您也要學道嗎?這紙上畫的可是符籙符咒?……敢扔不敢扔?……"

  想必有耳目通了消息,太皇太后立時給他增了一位精于算學的師傅。玄燁這才知道,必須先通算術,從加減乘除,進而勾股弦,進而正弦余弦正切餘切,又進而點線面體交錯綜合的幾何學……沒有這個根基,進不了天算的門!

  玄燁沖進了算學世界。這陌生的世界如此廣博、神秘,變化萬端又妙趣橫生,好奇的少年進入忘我境界:各種數字,小到分數,大到千萬億;各種三角形、方形、圓形、梯形,經常在夢中與他攜手轉圈跳舞捉迷藏,與他爭吵打架抱成一團兒摔跤,為他彌補日間萬乘之君缺少友伴的遺憾;他又以讀史讀經的濃厚興趣和勤奮勁頭兒,演算題目、畫圖解答,幾乎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

  然而日常的讀書習武不能停廢,時間就不夠用了。玄燁才想出提前起身的辦法,鑽進書房算題。

  算草紙越摞越高,而銀花燭臺上的五支紅燭身量一齊矮下來,像五個胖墩墩的小矮人兒。玄燁沉浸在算題中,手不停筆,越算越有精神。書房那個黃金底座的自鳴鐘"丁丁當當"響了六下,他全然沒有聽到。

  門上輕輕敲三敲,像雞啄米。玄燁開門,小魯子進來,先請了跪安,然後稟道:是皇上起身練弓馬的時候了,御前侍衛已在宮門外侍候。

  玄燁說:"她沒看出什麼吧?"

  "沒有。她照平日那樣,鐘敲五點就進來了,拿小燈照照萬歲爺的帳子,直點頭,還小聲說:'成天價念書,累成什麼樣兒啦,多睡會子吧,可憐見的!'"

  兩人一起悄悄地笑了。小魯子給玄燁戴上風帽和貂皮裡披風,一同出了寢處,玄燁這才大聲說:"今兒騎射時間不能太長,我得搶頭一個去給老祖宗拜夀呢!"

  這一大聲是說給看媽和隨侍太監們聽的。一出寢宮門,就是另一回事兒。他吩咐御前侍衛們再等候片刻,領了兩個隨侍小太監,順慈甯宮與壽康宮間窄窄的夾道一溜煙向北飛跑,直奔宮中太后、太妃們日常禮佛的英華殿。

  天剛麻麻亮,老遠就看見英華殿前那連成一片的七棵大菩提樹,仿佛一團濃雲,樹下三團黑影,最小的一團直撲過來,尖細的嗓音發抖,像小羊羔"咩咩"叫:

  "三哥哥,現在才來!快把我凍死啦!"

  春天的清晨果然寒氣襲人,玄燁連連賠不是:"月妹妹別生氣,一道題特別難,害我忘了時間!……"

  "別說那個了,快上吧!"

  跟著的看媽、丫頭、隨侍太監都提心吊膽,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這兩個娃娃為什麼單挑黎明時分跑這兒來。突見玄燁緊緊袍子,手腳並用,"刷刷刷"地爬上那棵最高大的菩提樹,都驚叫起來:

  "萬歲爺!"

  "老天!這是幹什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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