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暮鼓晨鐘·少年康熙 | 上頁 下頁
三八


  "倭赫騎我的馬,是我要騎小紅馬,跟他換的弓箭嘛……"玄燁沉了臉,那日的不快又被勾起,氣哼哼地說,"西柱、折克圖他們真不像話!"

  "怎麼?"太皇太后極其關切地盯住玄燁。蘇麻喇姑在側不住向玄燁使眼色,神情有些緊張。玄燁渾然不覺,自顧出氣洩憤,往下說起當時的經過。

  射獵時,玄燁屢射不中,埋怨自己的弓箭不好。西柱、折克圖他們一唱一和,帶著嘲笑意味兒說是"沒有不好的弓箭,只有不好的射手",並輪番拿玄燁的弓箭演示,連連射得小鹿白兔和雉雞,弄得玄燁紅了臉,老大不高興,後來還是倭赫出來打圓場,說皇上年幼力氣弱,長大自會成神箭手。

  "年幼!年幼!太不把我放眼裡了!我不是天子嗎?天子不是至尊至貴嗎?"玄燁最後意猶未盡地添了一句,"老祖宗得給我出氣,好好教訓教訓他們!"

  玄燁看到老祖宗黑黑的眉尖顫抖一下,頃刻又放平了,音容又如平日一樣溫和寧靜:"好了,你去吧!"

  玄燁一身輕鬆地走了。屋裡只剩下太皇太后和蘇麻喇姑。

  "老佛爺……"蘇麻喇姑輕聲地似有所稟。

  "天子至尊至貴,觸犯天子觸犯皇家原有死罪。況且不經稟告應允就私自領皇帝去景山射獵,還得了?稍有縱容,災禍難測啊!"

  "老佛爺說得是。不過……輔臣以欺君罔上、擅騎禦馬、擅使禦弓指斥倭赫等人只怕別有用心,實在是因倭赫之父費揚古阻止圈地,與他們久有嫌隙。蘇克薩哈更斥駡倭赫等人在御前不向輔臣請安,這裡面可就有點跋扈、有點藉端報復……"

  "縱然如此,倭赫等論律當死!"太皇太后口氣很堅決,"幼主尤其不能受人輕視,不然將損及國家社稷!"

  "那,還有費揚古父子也都株連在內……"

  太皇太后右手半握拳抵著腮幫,臂肘撐著椅子扶手,長時間地一動不動。

  四輔臣來稟奏時,倭赫等四侍衛已經拿問,並以上諭形式宣判了斬刑。要不要發一道特赦懿旨?與輔臣作對,似欠明智……借輔臣之刀殺出天子威儀皇上尊嚴,值得!只是委屈了四名侍衛及受株連的費揚古等人……

  想當初太宗皇帝怎樣變四大貝勒共同坐朝為一人南面稱帝?為此死於刀下、死於囚所、死於毒藥的,何止四人、四十人、四百人!何況四輔臣執政以來,深得八旗之心,專橫跋扈形跡未顯,駁回他們,很容易使自己處於違逆眾心的不利地位……

  太皇太后換了個坐姿,順手從折匣邊拿過一張紙條兒,正是福全的白字傑作:"皇地是小狗"。看著、看著,她不禁點頭歎息,隨後便喚蘇麻喇姑倒茶。

  蘇麻喇姑送上茶來,小心地看看老佛爺,見她神色已然平穩安詳。她知道,女主人一叫茶,便是決心定了,所以謹慎地問了一句:"要給輔臣發懿旨嗎?"

  "不必了。"太皇太后端著茶杯,慢慢踱到窗口,窗外陽光絢爛,一縷縷熱氣向屋裡飄,她後退了兩步,"快到夏天了。"

  蘇麻喇姑沉默片刻,說:"皇上雖是年幼,心地仁厚,只怕日後會對此事……"

  太皇太后呷了口茶:"獨有仁愛,豈不要成怯懦之君?"她似乎覺得說過了頭,立刻收住。不過,當她慢慢踱回陰涼的東次間,放下茶盞,撥弄炕桌上那盤黑白子縱橫的圍棋殘局時,又輕輕補了一句:

  "只要不廣加株連,就好。"

  這是一個格外晴朗的日子。早起玄燁就嚷熱,不顧看媽的嘮叨,脫掉了坎肩,輕鬆愉快地上書房。

  邁進書房,玄燁就覺出一種殊于往日的微妙氣氛。師傅見他進屋,就恭敬地起立;等他在八仙桌前站定,師傅朝他跪叩請安;他入了座,福全、常寧和伴讀們再向他跪安。禮儀程序是定式,但他們從未這麼認真、一絲不苟,那誠惶誠恐的表情舉止、低沉謙恭的語氣,別是一種味道,仿佛玄燁不是個十一歲的孩子,倒是什麼佛祖神仙,弄得他心裡癢酥酥的,又順氣又舒服又得意。

  今天講《周易》,這類經書很是深奧,聽著費力,講者也吃力。師傅講罷要學生回講。福全和常寧都回講不出,結結巴巴不知所云。兩名伴讀又倒黴了,一對兒在門邊罰站。輪到玄燁,他先看了阿寅一眼,意思是準備去門邊湊成三人吧!鸚鵡學舌、雲山霧罩,講到後來把自己也講糊塗了。師傅卻大加誇獎,說了些"明目達聰、生知天縱"之類的最高讚語,誇得他美滋滋的,心裡卻忐忑著,因為他其實還是不懂。

  師傅一背身,玄燁照例坐不住,向兄弟們扔個紙團畫個小人兒什麼的,真奇怪,今天竟沒人搭理他。就連放學,福全和常寧也都垂手低頭立在門邊,等玄燁先走。玄燁剛出門檻,侍衛太監們立刻簇擁上來,裹著他起步,連跟兄弟們招呼一聲都沒有機會。這是怎麼回事?

  這一撥御前侍衛,面生的多。途中問起他們的姓名旗分,回答都畢恭畢敬,一口一個"啟稟萬歲爺",聽得玄燁好不得意!後來,玄燁小聲打聽:

  "西柱、折克圖他們挨罰了吧?"

  侍衛們一個個變了臉色,低下頭不敢做聲。還是領班的賠著小心笑道:"奴才們不知詳情,不敢冒奏。"

  遠遠看見景運門邊養鷹鷂處的小當差人費耀色在調鷹,玄燁命侍衛傳他過來問話。侍衛面有難色,可玄燁只對他看一眼,他就嚇得連聲道"喳",跑去傳喚了。

  只有費耀色還是那個他從小認識的小調鷹人,沒有異樣,耐心地回答皇上那許多有關調訓鷹鷂的問題。

  玄燁摸著那只站在費耀色手臂上的海東青:"它幾歲了?"

  "差不多六歲。"費耀色答道。

  "再過四年,我能去南苑射獵了,它也就十歲啦,那不太老了嗎?"玄燁很遺憾。

  "皇上放心,明年貢進的小海東青,選好的特為皇上馴熟它!"費耀色憨厚地笑著,露出白白的堅齒。

  玄燁高興得一拍費耀色肩頭:"說話算數!……哎,我問你,"他念頭一轉,降低了聲音,"西柱、折克圖他們怎麼樣啦?"

  費耀色奇怪地看看玄燁:"不是皇上你的聖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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