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暮鼓晨鐘·少年康熙 | 上頁 下頁
三七


  這是蒙語夾雜著滿語的喃喃禱告,把佛爺當成傾吐心曲的交談者,訴說自己的委屈和苦痛:

  "佛爺,我苦哇!黃連苦也就苦口苦喉嚨,我心裡頭苦,除了佛爺你老人家,誰知道?

  "我那博穆博果爾孩兒本已封王分府,眼看我就能出宮隨子去做老太妃,真格的尊貴自在享福了,偏生娶來那個狐狸精,迷了皇帝,害我孩兒夭亡,我也樣樣落空!那狐狸精倒進貴妃、追封皇后!佛爺不是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嗎?她有什麼善,得這般好處?我有什麼惡,落這般下場?

  "佛爺,你何不早早打發我隨太宗皇帝去?省多少煩惱!如今我冷冷清清孤孤單單,誰理睬我?誰心疼我?還有什麼活頭?你老人家若肯大發慈悲,千萬保佑我,來生寧可降生在平民百姓家,只要夫妻好合、白頭到老……"

  好一陣又沒了聲息。玄燁只當她走了,把帷簾輕輕掀開一點望出去,大太貴妃正仰頭呆望著佛像,唇邊露出一絲古怪的微笑,輕輕說:"再求佛爺賜恩,哪怕夢裡歡會,也好慰我寂寞孤苦……"她拜了又拜,終於走出佛堂,召喚宮監侍候,往後花園散心去了。

  屋內院裡一片寂靜,玄燁和冰月打帷簾裡鑽出來。

  "三哥哥,她剛才嘟嘟囔囔說的什麼?"冰月不懂蒙語。

  "她在拜佛爺,回頭告訴你。咱們快走吧!"

  冰月看一眼佛像,嚇了一跳:"呀,她拜的這是什麼佛呀?"

  玄燁回頭看,也很吃驚:"真有點怪裡怪氣,沒見過。"

  兩人走攏去好奇地打量,細細察看。

  "是兩個佛吧?你瞧,這不是兩個腦袋嗎?一個大一個小……大佛臉相好凶啊!"冰月指點著小聲說。

  "小的不像是佛,像個女的……"玄燁一時也看不明白。

  "這大佛幹嗎要死勁摟那個小佛?小佛幹嗎不穿衣裳?他是要吃他吧?瞧他滿嘴長牙,張得多大呀!……"

  玄燁無意間從側方看了看怪佛,突然紅了臉,直紅到耳朵根。他到底大兩歲年紀,登基即位後,看媽和隨侍太監短不了說幾句含意曖昧的話;除了正兒八經的經書史書,小說傳奇他也看過;宮裡的戲也少不了才子佳人,所以此時的玄燁竟心慌意亂,不知所措了。

  冰月很驚異:"三哥哥,你怎麼啦?臉上就跟關老爺一樣!……哎呀,你是不是病了?"

  玄燁皺起眉頭,義憤填膺地說:"邪神!妖神!非去告訴老祖宗不可!……我沒事,快走吧!"

  可是,當他倆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出小院之後,玄燁不知怎的,眼睛不敢看冰月,只異常鄭重地囑咐她:今兒看到的事,對誰也不許講!

  冰月疑惑地問:"老祖宗也不許告訴?"

  觸到冰月那雙極美的、天真無邪的大眼睛,玄燁心裡一慌,覺得臉又要紅,趕緊背過身,用當哥哥的語氣嚴肅地說:"告訴老祖宗是我的事,這種事女孩子不該插嘴說話。"冰月一向最聽三哥哥的,懂事地連連點頭,高高興興地走了。

  回自己住處的路上,玄燁心裡老大不自在,直想發脾氣,因為太陽太熱,靴子太重,衣裳太厚,腰下佩戴的小玩意兒丁丁當當的太煩人……他真想立刻倒在床上,好好回味那一瞬間夢也似的經歷。說實在話,當時迷迷糊糊,可現在想想,又覺得心頭悸動異常,又難受,又舒服……

  看媽一見他推門而入,真像是天上掉下來個寶貝,立刻催他換衣裳。原來太皇太后著人叫他去問話,看媽只推說他午睡未醒,正為找不到他急得團團轉呢!

  走進祖母的門檻,玄燁就感到氣氛異常。祖母從案頭一份奏摺上抬起臉,一向慈愛安詳的目光裡,帶著些難以捉摸的東西,令他心裡緊張。

  "認得這些嗎?"太皇太后遞給玄燁四張紙條兒。

  玄燁展開看,上面各用拙劣的字寫著:

  "皇地賴皮!"

  "皇地是小狗!"

  "萬歲爺賴皮!"

  "萬歲爺臭狗!"

  玄燁記起來,這是那天練射時二阿哥五阿哥著小太監送給他的。把皇帝寫成"皇地"的白字先生,可以料定是福全無疑。玄燁的名字是國諱,任何人不得直呼直寫,又不能對皇上稱兄道弟,就寫出這種話洩憤!記得當時揣進懷裡,過後就忘了。怎麼會到了老祖宗手邊?定是脫衣服的看媽當稀罕物上交的。

  玄燁連忙說:"老祖宗,前些天我們在花園玩官兵捉強盜,福全他們輸了不服氣,寫的這紙條兒罵我!"

  "哦。"太皇太后點點頭,沉默片刻,慢慢睜眼注視著孫子,緩聲問道,"那麼,又跟懿靖大太貴妃爭論了?"

  玄燁心裡一"咯噔":剛才整治大太貴妃的事,老祖宗就知道了?她眼睛就有那麼厲害?……不相信!他於是只把那日爭鬧講了一遍,說到後來,不免動了真氣:"我拿酥餃扔著她是我不對,可我又不是故意的,又向她認了錯,還要怎麼著?她竟打月妹妹出氣!有種跟我動手哇?揀軟的欺負也算本事?"

  "胡說。"太皇太后皺皺眉頭,"她是你長輩,怎麼可以這樣講話!她不找你動手,那是她識大體,你倒有理啦?"

  玄燁撅著嘴低下頭不做聲了。

  "出宮去探視鼇大臣,當值的御前侍衛是誰?"太皇太后又拈出一件事。

  "是倭赫他們那一班。"

  "從鼇拜府出來就回宮了?"

  "……"玄燁動動嘴唇,垂下眼簾,後來索性直視祖母,略帶點"反叛"神氣,"我想射飛禽走獸練騎射,便又去了景山!"

  "並未回明祖母,輔臣也不知道,可是?"

  玄燁抿著嘴唇,並不閃避開自己的目光,點點頭。

  "在景山,他們騎了你的馬,使了你的弓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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