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暮鼓晨鐘·少年康熙 | 上頁 下頁
一六


  "此話怎講?"岳樂瞅了呂之悅一眼。此人慣於出語驚人,這一回他葫蘆裡要賣什麼藥?

  "這江山社稷難道是我的?天下紛擾,人心不平到這般地步,王爺你竟能安坐釣魚船?"

  是說我不該安於賦閑,還是說我愛新覺羅氏坐不穩江山?

  方才乍見那對逃犯,若不顧及自家身份,早就一劍揮去雙雙畢命了。那一刻他真心感激那個他向來反對的逃人大法,唯有這樣的峻法能壓服這些不遜的奴才,保全主子的權勢和體面!結果呢?得到的驗證是老子的名言:"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權勢威風酷刑嚴法,連這麼個卑微的弱小女子的心都不能征服,何況天下民心?

  水能載舟也能覆舟,倒行逆施必將激起風浪,釣魚船安能坐穩?……

  呂之悅仍在侃侃而談:"老朽,江南一儒生;同春,燕下一優伶;夢姑,京師一奴婢,身世遭遇,王爺業已親見親聞,還看不清如今天下情勢?長治久安,難矣!"

  岳樂終於點點頭,說:"容我細想想。來,乾杯!"

  酒膳直吃到太陽西斜,主客都醺醺大醉。

  次日早晨,王爺召請呂之悅,告訴他將同回京師,盡力緩解明史案。呂之悅一躬到地,說是替江南萬民申謝。

  被開釋的柳同春一進前廳,就向王爺跪拜下去。岳樂攔住,微笑道:"你出身優伶,竟有此品格,古話說的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你們夫妻真可以當之無愧了。"

  "謝王爺恩典!……"同春方一開口,熱淚湧出,以至泣不成聲。他原是註定一死的。眼下他還不能分辨自己是夢是醒。

  呂之悅又對岳樂深深一揖,笑著曼聲贊道:"雨露春暉,寸草悠悠。"

  岳樂心下果真如沐春陽,暖融融的,更加寬仁豪爽:"且慢著謝。不如今晚就在莊子裡給你們完成花燭。雲官既有歸田之志,就委你做名莊頭,替我經營農事,如何?"

  同春只是頻頻拜揖,再說不出話來。呂之悅撚須微笑,望著岳樂暗自點頭:他終究還算是有見識、豁達大度的人傑,可惜朝廷上這樣的人越來越少了……

  岳樂對周圍略掃一眼,侍從們一個個滿臉感動和敬仰,令他很滿意,立刻吩咐:

  "請福晉,放阿醜,備禮完婚!"

  興沖沖跑去後院的小內官很快又驚慌失措地跑回來,向王爺跪呈一紙:"稟王爺,福晉昨兒下午就回城了,帶走了阿醜。這是福晉留下的。"

  福晉的留言是一行簡單的滿文:"我的奴婢我處置。"

  岳樂很有氣概的臉膛紅一陣白一陣,濃眉緊鎖闊嘴緊閉,一把將紙團在手心,"啪"地扔出去好遠。同春和呂之悅注視著他,心頭一陣陣發冷:難道真是一場夢?……

  五

  "杭州城裡滿洲城,滿洲城裡坐將軍。"

  和天下各處有滿洲將軍駐防的大城一樣,杭州城西南最繁華、房屋最密集的大片民房被圈佔後,築起城牆城門,增修房所,成為供駐防八旗軍集中住家的"滿洲城"。城內巨宅大第相連,最氣派最富麗的,自然要數杭州將軍松魁的將軍署。

  漢人難得進出滿洲城,今天卻例外。將軍署內一個小偏院懸燈結彩貼紅"喜"字,細樂絲竹吹吹打打地迎客——竟多半是漢人文士。

  喜主叫程維藩,是松魁倚任如左右手的幕僚。年過半百尚無子息,將軍多次以府中侍女賞贈,他都婉拒,說是不願傷老妻之心。這一回竟是他向將軍討來的,就是那個近日去服侍他們老夫妻的啞女奴。府裡人議論紛紛,都道程先生傻。總是蠻子文人,誰弄得懂他們那怪僻心腸!

  黃昏前後,賀客大多告辭,餘下三五好友,圍坐飲酒閒談。座中陸健最是活躍,眉飛色舞大說大笑,很有幾分狂態。此時他敲打著銀壺高聲說道:"一人向隅而泣,舉座為之不歡。程兄大喜,賓朋小喜,我想這屋裡唯有一人不喜。"他高擎酒杯,朝正在指揮小丫頭上菜的程維藩的妻子一示意,說:"我舉一聯,程兄接對,是眼前風光:討小老嫂惱。"

  眾人哄然。程維藩指點著陸健只是笑,不說話。這對子出得刁鑽古怪,五字同韻。要另尋一副五字同韻又意思貼切的下聯,談何容易。

  程維藩的妻子年歲比丈夫大,已然鬢髮全白,卻有一種大家風範儒雅氣度。她把一碟涼拌黃瓜放在陸健面前,微笑道:"文康,老嫂來接對,可要冒犯一二:想娘狂郎忙!"

  主客大笑,笑陸健作法自斃,取笑不成,反降了輩分。他倒比別人笑得更歡,拍案叫絕:"好對好對!老嫂如此,何必又納小星!"直拍得黃瓜碟裡的湯汁蕩出來,他低頭一瞧,忙把它推得遠遠的,道:"程兄,食瓜當食東南西北瓜,這黃瓜決不可食。"

  眾人笑著問原因,看他又有什麼驚人妙語。

  陸健以手撫腦,故作愁眉狀:"陸健多年沉浮,諳透世情。我想西瓜南瓜之屬,頗似人形上部之頭;黃瓜嘛,卻似下部之物。人之秉性,哪一個不是喜上惡下?豈能不厚愛西瓜等而厭惡黃瓜?"

  又爆發一場大笑。這個拍著大腿叫絕,那個笑得抹眼淚,程維藩搖頭且笑且歎,他的夫人則漲紅了臉,以袖掩口,笑駡道:"賤嘴刁舌,哪裡還像讀書種子!"說著轉身掀簾出去了。陸健大為得意,搖頭晃腦,當年的溫文高雅全然不見,四十多歲的人了,竟如狂生,搶著接過話頭:

  "嘴賤舌刁,小人也,堪為陸健寫照。陸健乃真小人也!"

  程維藩歎道:"文康何自貶如此!"

  陸健滿臉是笑:"不是喲!去年歲考本人又取頭名。謁見座師,蒙他老人家贊我一句'好秀才'!本人不勝榮幸,於是誠惶誠恐揖拜求教曰:'稟問大宗師,晚生出署回寓,途中若遇著美婦,可以注目而視嗎?'他老人家竟愕然不語,慢慢將陸健從頭端詳到腳,終於點頭贊曰:'一觀君子,再觀小人!'雖說剛考取的功名因此又給革掉了,可這'小人'之號乃宗師大老爺所賜,還有假嗎?"他朝程維藩一拱手:

  "老兄道德文章甲于杭郡,最講清白,生平不二色,如今也領將軍賜娶婢作妾,墜入我輩小人之列,陸健欣慰之至,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是也!"

  陸健的玩笑雖使眾人捧腹,但其中的嘲弄挖苦也相當露骨。程維藩始終笑而不答,朋友們卻聽不下去了:

  "文康刻薄沒完啦?我們還要拜讀程兄的催妝詩呢!"

  "對!對!程兄不要睬他,他那張嘴裡絕吐不出象牙!快賦催妝詩,老友們送程兄入洞房!"

  程維藩笑道:"還是集古人詩來得快捷。"走到備好文房四寶的八仙桌邊,握筆略一沉吟,寫了下去:

  重簾雙燕語沉沉[韓琥],幾陣東風晚又陰[吳文英],舊日愛花心未了[程垓],蕙風蘭思寄清琴[薛昭蘊]。

  程維藩住筆凝思之際,陸健喊道:"程兄文思何艱!我替你寫吧!陸健年年要賦催妝詩哩!"說著竟拿起一張詩箋。

  "豈有此理!"朋友們又是笑又是斥責,奪下詩箋,"催妝詩唯有新郎下筆,你便一年做三回新郎、賦三十首催妝,今日也輪你不著!"

  程維藩微微一笑:"文康書畫雙絕,難得他肯留墨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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