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暮鼓晨鐘·少年康熙 | 上頁 下頁 | |
一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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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同春不知何時面對岳樂,嘴角流血、額頭有傷、頭髮蓬亂、衣裳扯破,神情卻很從容,"你為我脫籍從良,是我的恩人;你才學高見識高人品高,在我眼裡就像天上的神仙,我柳同春堂堂男子漢,怎麼肯做對不起王爺你的事情?豈非豬狗不如!……" 岳樂鼻子裡冷冷哼一聲,掃了阿醜一眼。 "王爺,我和夢姑的往事她已說明,昨夜我去尋她,原是商量求王爺福晉成全我們婚事的。不料,她已逃走了。我在月光下追了兩個時辰,才在她喬家祖墳邊追上,可她已經吊在墳邊那棵老杏樹上了!……我好不容易才把她叫回來!生死夫妻還能拆得開嗎?我們抱頭大哭,總算把這些年積攢的苦淚都哭出去了……"同春用力一擺頭,揮去湧出的淚水,竟豪爽地笑了笑,說,"王爺,我們已成夫妻,地老天荒不變心。容得呢,我生生死死感你的大恩;容不得呢,只管斬就是。不能同生但求同死。實在不是有意冒犯王爺,容我夫妻來世補報吧……夢姑!"他突然大叫,一個箭步躥過去,正好用肩臂承接住精疲力盡搖搖將倒的夢姑,隨後側身半跪,讓她斜靠在自己胸前。夢姑慢慢睜開眼,無限欣慰地輕輕籲了口氣,同春也回報以溫存而知心的微笑,旁若無人。 眾人都看呆了。前廳又是一陣靜悄悄。 岳樂莫名其妙地覺得眼前一片炫目的光彩,他很迷惑,心下一團難以捉摸的惆悵。他仍然板著臉,不動聲色,極力想把亂紛紛的思緒理順。 福晉咬著嘴唇,一眼一眼地對丈夫望著。岳樂只當沒看見,不耐煩地一揮手:"押下去!"說著站起身大步走了。 福晉跟著補了一句:"阿醜押到後院!"說罷又看了兩個逃人一眼,隨在丈夫身後離開前廳。 終究沒有看到王爺親手殺人,不無遺憾,但多數人都暗暗松了口氣,這一對苦命鴛鴦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岳樂端坐書房,從雲龍筆架上拔下一管中楷紫毫,蘸著濃墨,拽過一張朝鮮貢紙,一氣亂寫亂畫。福晉湊過來想說什麼,他頭也不抬地說:"你去吧!"那拉氏彆彆扭扭地站了一會兒,默默走了。 岳樂飛快地寫、畫,又一張張揉團扔掉,煩躁、紛亂,無法平靜。 "稟王爺,呂先生求見。"小內侍輕聲通報。 "叫他進來。"岳樂頭不回手不停。但半天沒動靜。他瞥見紙上隱約可辨的影子,知道呂之悅已站在桌邊靜觀,隨口問道,並不抬眼:"來好一會兒了?" 呂之悅只文雅地輕輕一揖,不做聲。岳樂這才看看老友,觸到一雙不安的,又帶著幾許興奮的眼睛。他舉筆望著筆尖,悶悶地說:"都聽到了?" "是。"呂之悅低聲回答,"不料兩個娃娃家世如此,真可謂老天作弄人了!" 岳樂仍盯著筆尖,聲音更低:"若不滅口,你我後患無窮。" 呂之悅的目光突然如利劍般寒光閃閃:"為了滅口,只殺這兩個遠遠不夠,還有我一家三口兒,還有當日在場的侍從和後來服侍的奶媽保姆,不止百人吧?" 岳樂點點頭:"所以,另有一途,收她進府,使此事名正言順。" 呂之悅驚訝地看著王爺,暗自疑惑:殺人滅口和納妾施寵,究竟哪是表哪是裡?要麼殺頭,要麼同床共枕,這是什麼情理?終究脫不了蠻夷習氣!他不由用淡淡的口吻逼了一句:"奈今日何?" 岳樂默然,只信手亂畫:斜欹的枝幹,幾片梧桐葉,葉間彎月如鉤。 呂之悅另取筆紙,寫在一旁: 缺月掛疏桐,何如滿月上新柳? 岳樂看了呂之悅一眼,筆下流出一聯舊詩: 子規半夜猶啼血,不信東風喚不回。 呂之悅愕然,這才窺到王爺是動了真情。要喚回的是自己的青春還是阿醜的情愛?他嗟歎著搖搖頭,毅然落筆: 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岳樂咬著牙根,太陽穴噗噗直跳,蹙著的眉頭在痛苦地微微顫抖,使呂之悅不忍看,飛快地寫下去: 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岳樂望著這極熟的詩聯,仿佛頭一次看見那樣品味沉思,牙關漸漸鬆開,眉頭漸漸平展,目光漸漸寧靜。呂之悅抓緊時機,迅速地另起一行: 春秋摘纓會、隋唐風塵三俠,公當與楚王、楊素並傳青史。且王爺尊貴、公主榮顯,何後患之有? 岳樂擱筆哈哈大笑:"笑翁笑翁人中鳳,發我深省啟我懵懂!承見教承見教,來,痛飲三杯!……" 呂之悅也笑了,暗暗松了口氣,慶倖那一對小夫妻可以活命了。 王爺此刻卻不想就處置,他需要老友陪他飲酒閒談,慢慢鬆開方才拉得太緊的弓。呂之悅等到了最合適的時機,酒過三巡,就放下了杯箸: "王爺,京中近日有信來,說是明史案又上緊了!" "不會吧?記得老佛爺的意思還是懲首惡不問脅從嘛!" "只怕輔臣另有打算。據稱刑部侍郎不日將為此專程出讞浙杭,江南士人危矣!" "哦?"岳樂站起來。果真如此,必將釀成大案!難道會重過哭廟、通海諸案?不至於。他抹了抹袖口的酒漬,重又坐下,平緩地說:"心有餘而力不足。急也無益。" "別人不急倒也罷了,王爺你怎能不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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