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 |
一八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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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很怕穩不住自己的情緒,一看天壽還在那裡激動得發抖,他反倒平靜了一些,笑道:「好吧,我聽你的吩咐。我們請布魯克夫人好嗎?……」見天壽還是窘迫得抬不起頭,他笑了笑,更加平靜,說,「這裡還有另一件事要求你。小四弟,小四弟……」 天壽被亨利叫了幾聲,才算恢復了正常視聽,只見亨利從皮篋子裡又取出三軸畫卷,對她說,這是三幅中國古畫,請她鑒定一下真偽。 天壽只對掛在艙壁的三軸畫看了一眼,頓時眼前一片昏黑,心像被一隻巨大的鐵手生生抓住一般,渾身的血都停止了流動。她緊緊用手捏住自己的喉嚨,才沒有尖叫出聲。這正是那三幅畫!唐寅的《宮妝仕女圖》、文徵明的《山中茶事圖》、蘇東坡的《寒食帖》! 如同一道閃電,劃破了漫天的烏雲濃霧。天壽心頭一亮,驟然間從迷亂和沉醉中驚醒。六月十七日的前前後後,清晰異常地凸現在她眼前…… 天壽用顫抖的手輕輕翻過畫軸,她親手書寫的「葛門柳氏記」五個小字赫然在目。 「真是好畫呀!不可能是假的吧!」亨利全身心地沉浸在畫面渲染的意境中,目光一刻也離它不開。 天壽回眼看他,被巨大的恐懼攫住,耳邊倏然響過一陣尖嘯,心在狂跳、手腳冰涼,冷汗涔涔濕透了衣衫。她咬緊牙關,用幾乎不是自己的聲音問: 「這些畫……是你的?……」 「不,不是我的,是我的一個朋友拿來請我鑒定真偽的。」 「你的……朋友?……」 「是小時候的朋友。早先在澳門跟你分別,」亨利匆匆把目光從畫面移向天壽,對她笑笑,說,「回到英國,我就被送到一個修道院的學校上學。威廉跟我同住一間房子,同在一個教室將近五年……不知道你記得不記得他,在寧波的時候,他也去過狀元坊……」 天壽搖搖頭,表示不記得這個威廉,又問一句:「這些畫是他……買來的?」 亨利聳聳肩:「恐怕不是。我聽他說從牆上摘畫的時候,不小心被釘子剮破手掌,還讓我給他上了藥的。戰爭改變了他,我快要認不出來了……」亨利歎了口氣,顯然不想繼續這個話題,眼睛又回到畫面上,問,「你又會寫又會畫,你說說看這到底是原畫還是後人臨摹的?」 一瞬間,天壽心痛欲碎,遍體如焚,五臟六腑仿佛在大出血。 三幅畫橫亙在她和亨利之間,像難以逾越的三座高山。她對亨利的愛戀的烈火,仿佛陡遭冷風暴雨的撲打,她的心緒霎時間忽然發生激變,產生了她自己都想不到的隔膜感、距離感和陌生感。她想起了英蘭姐姐,想起了天祿,想起了六月十七那一天……被濃烈的情愛淡化了許久的家仇國恨,重新點燃了!正是這些又一次迸發出來的感情,使她迅速冷靜下來,她抑制住自己,用很平靜的聲音告訴亨利,這些畫都是原作,都是真畫,也都是珍品。她真想說:這些畫都是我們家的收藏品,是我英蘭姐姐的命根子……可是一想到那個亨利的「從小的好朋友」,天壽對亨利那推心置腹的知己感消失了。——亨利,你終究是個英夷…… 亨利終於把三幅畫小心地收卷起來。 天壽用更冷靜的語氣問:「你說,我現在可算是全好了吧?」 亨利笑著點頭:「是的,比一般病人恢復得快得多。」 「你說過,等我痊癒之後,就可以去尋找我姐姐一家和天祿了,是不是?」 亨利的笑容消失了,但還是點點頭:「是的,我說過。」 「你還答應,要陪我一塊兒去找的。」 「是的,我答應過。」亨利溫和地說,「那都是為了要你安心養病養傷。」 「現在,我是不是可以去了呢?」 沉默了好一會兒,亨利終於說道:「這些事情,你有權也應該知道真相,只是為了你的身體恢復,知道得越晚越好。現在你雖然算得痊癒,但腿傷還有感染復發的危險,還禁不住勞累和長途旅行。你既然提出要求,我當然不能失信,也就不能拒絕。但你得答應我,無論如何,一個月內不離開這裡,在船上完成全部治療。好嗎?」 天壽猶豫著,沒有說話。 亨利沉重地歎道:「也許你哪裡都不用去,你的問題我都可以回答。」 天壽終於點頭,答應了亨利的條件。 亨利於是像撕扯自己傷口一樣,沉痛地詳細說起六月十七日,他在葛家宅院中看到的那極其慘烈、極其血腥的一幕…… 那血淋淋的殘酷景象,不但使亨利和他的助手憤慨,也使同時來到現場的璞鼎查爵士震驚。他當場就下達了查處的命令。 查處的結果很出亨利的意料—— 大門內的兩具僕人屍體以及天祿天壽和青兒手中都有武器,屬持械抵抗者,格殺勿論。對自殺和上吊的兩個女子,也不負直接責任。只有因輪奸致死的三名女僕,遠征軍士兵負有罪責。 負責查處的軍官命控告者前去指認,老葛成自己也受了傷,又老眼昏花,只指認出了三名黑人士兵,一人是獨眼,一人面頰上有刀疤,還有一人左手只剩兩個手指。對他所聲稱的兩個白人軍官,則因他眼裡的所有白人軍官都長得一個樣子而指認不出。負責查處的軍官本想從這三個罪犯那裡找出集隊前去搶劫的所有官兵,不想他們互不統屬,誰也不認識誰,是那個中國人姚忠安臨時找來的! 調查的線索雖然斷了,但因這件事是璞鼎查爵士親自過問的,仍然作了妥善處理:被指認的三名黑人罪犯,在鎮江城內大市口的安民告示前斬首示眾;發給三百兩白銀,命控告者葛成安葬死者。亨利為天祿英蘭和所有死者清理了傷口和血跡,並參與了整個安葬過程,一直看著老朋友的遺體裝進棺材、送到墓地、成墳立碑之後,又默默致哀許久,才黯然離開…… 亨利說不下去了,天壽卻默不作聲。 沉默了很久很久,天壽問:「他們的墳在哪裡?」 「北固山下,一處面向長江的小樹林中。」 「葛成到哪裡去了?」 「這我就不清楚了,後來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又是長久的沉默。天壽再問的時候,聲音止不住地發顫: 「你說,你親眼看到,二哥哥是被釘……釘死的?……」 「是的。我很難過。他手腳和胸前被插了五把刺刀,致命的是胸前那一刀,刺斷了他的主動脈,他的血都流盡了……」 「你說,你放下他的時候,他……他還有一口氣?……」 「我只是似乎聽到他歎了一口氣……他的脈搏和心跳早就沒有了,身體也已經涼了……只是他的眼睛還一直看著你,離他十多步遠處的你……」 再次沉默,空氣凝固了,在這夏末的江上熱風中,這裡不可思議地仿佛秋霜降臨,兩人都感到了透骨的寒意。 亨利終於斷斷續續地輕聲說:「據葛成的證詞,據天祿被……被釘死的形狀,我可以肯定,搶劫殺人的主犯是那兩個白人軍官,他們是在仿照耶穌受難釘死在十字架的故事,這不是黑人士兵能想到的……我知道,即使調查此事的人查清這兩名罪犯,也不肯判他們的罪,一定會以他們高貴的家世,以他們的作戰功勳和對國家的貢獻把他們輕輕放過。但我,一定要查清真相,把那兩個真正的兇手送上軍事法庭,為我的朋友復仇!」 天壽開始哭泣了。 不是號啕大哭,也不捶胸頓足、聲嘶力竭,她只是仰頭望天,淚如泉湧,晶瑩的淚珠成串成串地滾落,流得滿臉滿腮,灑在胸前登時就濕了一大片。她幾乎不出聲,但緊緊握在胸口的雙手痛苦地扭結著,喉嚨裡竭力壓制的哽咽更使她渾身顫抖,使她幾乎上不來氣,眼看就會哭暈。亨利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撕心裂肺的哭泣,那悲憤,那痛苦,那絕望,深深地震撼了他的心靈。作為醫生,他更怕這樣的哭泣造成他的病人的內傷,便不管不顧地一把將天壽的雙手捂在自己的手中,幾乎是哀求著說: 「小四弟,不要這樣哭,請不要這樣哭……」 天壽順過一口氣,依舊哭得如癡如醉,她猛然把手從亨利手中抽回,哽哽咽咽地說:「你走吧……你快走吧……」說著背轉了身,再也不肯回過頭來。 亨利離開的時候,滿心憂慮,很怕天壽會出意外,特意向布魯克夫人和陳媽囑咐再三。可第二天見到天壽的時候,她竟平靜如常,除了眼睛又紅又腫外,看不出精神有什麼異樣。她告訴亨利,想了這麼久,她決定同意正式被布魯克夫人收養,同意由隨軍牧師來主持一個儀式。她還說,她要開始練功練嗓練琴棋書畫了,因為布魯克夫人早就說正式收養以後,要舉行一個小型聚會,把養女介紹給朋友們,她得在聚會上顯一顯身手,好為善良的布魯克夫婦,也就是她的養父養母爭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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