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一八八


  陪在一邊的陳媽笑道:「你是她的大恩人嘛,理當的,理當的!」

  亨利心念一動,突然想到:如果小四弟僅僅因為感激他而不得不接受他的求婚,那豈不糟糕!他需要的是雙方的愛情,他要獲得同樣的感情回報,他要小四弟像他愛她一樣,熱烈地愛他。而在不能確定這一點之前,他不該強人所難。

  亨利連忙扶起天壽,嘴裡不住地說:「不要跪,再也不要跪,更不要叩頭,我不習慣,看著心裡難受。」天壽站起,亨利對她全身上下一打量,這才發現,才驚喜地說:「你已經能站,能走了!這真太好了……」

  天壽見他藍眼睛瞪得好大,喜出望外的樣子,不由得抿嘴一笑,在他面前來來回回走了兩趟,雖然走起來還有些不利落,但苗條嬌小的身材、烏黑閃亮輕輕擺動的大辮子和笑盈盈的黑眼睛,實在太好看了,亨利簡直心花怒放。布魯克夫人和陳媽小傑克看到亨利醫生那麼驚奇,也很得意,因為天壽的康復有他們的功勞。

  大家坐定,說著這三天來的各種趣聞,天壽不由得抱怨這三天格外漫長,叫人沒法忍受。亨利說,昨夜他正在欣賞江上初升的月牙兒,似乎聽到遠處有琵琶聲,問是不是天壽彈的。小傑克拍手笑道:「沒錯沒錯,是她,還一面彈一面唱呢!」亨利就請天壽再彈一遍,並笑著學說了一句京片子:「您就賞給我聽聽,成不成?」

  天壽一笑,抱起了琵琶,彈了幾節引子,隨後頓開喉嚨,邊彈邊唱: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複驚。相見相親知何日?此夜此時難為情……

  如泣如訴,一唱三歎,徐緩悠長,纏綿悱惻。亨利癡迷地看著她,幾乎忘了身在何處,甚至忘了自己的存在,為了眼前這位美麗聰慧、天下無雙的小仙女,他願意貢獻自己的一切……

  一曲終了,眾人如夢方醒。布魯克夫人雖然一句歌詞也聽不懂,卻也感動得用小手絹抹眼角,說這太美了,一定要在聚會中表演,讓所有的人都大吃一驚……

  這天晚上睡覺之前,天壽沒有再提醒自己,沒有重複自己的決心,美好的一天填滿了她的整個身心,此時她第一次想到:為什麼我就不能嫁給亨利?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夷人不也是天下人嗎?……

  後來的日子裡,亨利又同以往一樣,每日去看天壽。這已成了他生活的中心,連璞鼎查爵士和中國朝廷代表的和談都不能引起他的更多關注。

  艦隊停泊在南京城外的江面上,戰爭恫嚇只是談判桌上討價還價時一個最重的砝碼。沒有戰事也就沒有傷員。由於盛夏已經過去,也由於中國官方供給了大量質地優良的食品,病員也很稀少,這使得亨利每天在測量船上可以從吃過早飯一直待到黃昏。

  熱戀中的人對對方的反應感覺最是敏銳,亨利很快就發現自己的顧慮多餘,他實在不該放棄那次難得的表白心跡的機會。

  由於傷病受到關愛、美麗得到讚賞、技藝備受欽佩,天壽感受到從未有過的平等待遇,這些日子一洗往日的憂鬱沉默,變得舒展、變得自信,露出了上船以來罕見的笑容;而同亨利單獨相對的時候,那嫵媚,那纏綿,那一片柔情蜜意,使亨利確信她和自己的感情息息相通。

  昨天,亨利正在為天壽彈鋼琴,向她講述歐洲那些偉大的音樂大師、作曲巨匠,講述像昆曲一樣也由音樂和戲劇熔於一爐的西洋歌劇。天壽聽得津津有味,一雙笑盈盈的眼睛一刻不離亨利的面孔,讓亨利的心像在溫暖的春水中隨波起伏流動一般暢美……

  偏偏此時,運輸船詹姆斯船長的夫人帶著女兒來拜望布魯克夫人;偏偏詹姆斯夫人曾是亨利的病人,跟他很熟;偏偏詹姆斯小姐是個非常活潑、大膽、一貫被嬌縱的姑娘,對布魯克夫人介紹的瘦瘦小小的中國女孩毫不在意,整個心思都朝向了年輕英俊的亨利醫生。她連說帶笑,推開亨利,自己坐到琴凳上,彈起了輕快的波爾卡舞曲,並一定要亨利為她翻樂譜。詹姆斯小姐連著彈了好幾首曲子,還忘不了時時跟亨利說笑聊天。她彈完之後,按照禮節,亨利吻她的手表示了感謝。待他用眼睛尋找天壽,想邀她過來與詹姆斯小姐談談的時候,天壽早就不知何時離開了。

  亨利藉故脫身,來到天壽的小艙房,見她正坐在床上獨自抹淚。見他進來,賭氣地說,還不去陪你的詹姆斯小姐,到我這裡來做什麼!說罷扭開臉再也不理亨利。亨利一邊解釋,一邊心裡高興得怦怦跳。他知道,嫉妒是愛情的重要表徵。他可以斷定,小四弟同樣愛他,並不僅僅是感激之情。

  昨天回來,亨利籌劃了一夜,他本來想等布魯克夫婦正式收天壽為養女後,再正式求婚,那樣更加名正言順也更加能被親友們接受。但他發現自己的感情已經很難繼續控制下去,他已經不能再等待了。他更不願因詹姆斯小姐讓天壽繼續誤解,多一天都不行!她受不了,他自己也不能忍受。惟一的問題,是用什麼樣的方法求婚,才能被天壽接受。

  當亨利終於踏進天壽的小艙房的時候,既忐忑不安又充滿信心,他認為他一定能夠成功。

  天壽嬌嗔地瞪他一眼,又扭開臉,還在為昨天的事生氣。亨利卻打開了隨身帶來的一個皮篋子,裡面放著幾卷畫軸。亨利取出其中一卷,交給天壽說,你打開看看好嗎?

  天壽把畫卷打開,輕輕地叫了一聲,登時呆住。

  亨利接手把畫釘在艙壁上,兩人一同望著它,心潮澎湃,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這是十多年前亨利畫的那張水彩:《藍衣小孩和紫花》。

  亨利打破了這深深的沉靜,他輕聲說著,好像自言自語,說得很慢,很動感情:

  「還記得嗎?那天晚上,就是我們倆對流星蔔願的晚上,我對你講過一個故事,一個雕刻家用最好的木頭雕出了一個最完美的女人,他熱烈地愛上了自己的作品,並且跟他的美麗雕像結了婚。上帝受他真情的感動,賜雕像以生命,他就跟他那世界上最完美的妻子幸福地生活了一生。

  「還記得嗎?後來我向你透露了我的秘密,我也在畫一個心目中最美的仙女,可總也畫不滿意。只有見到你,才找到了最理想的模特兒,那時我也在禱告上帝,把你變成個女孩兒,我不就是天下最成功的人、最幸福的人了嗎?……

  「誰想到咱倆有這樣巨大的幸運呢?上帝不是已經慷慨地把你賜給了我?我難道不就是那個幸運的雕刻家?你雖然不是由我雕刻出來的,但我真的為你做過手術,動過手術刀的呀……

  「我說得夠清楚了嗎?我的意思是……」

  「不!不!」天壽幾乎是出於本能地連聲說,聽一個男人當面對自己說這樣的話,天壽驚懼萬分,羞得滿臉飛紅,紅得眼淚都流下來了。

  亨利一驚,望著天壽,很意外地問:「你,你不願意?」

  「不!不!」天壽不僅說,還連連搖頭,叫亨利弄不清她是在堅持不聽他說出求婚的話,還是在否認「不願意」。亨利決定再作一次努力:

  「小四弟,你聽我說,我必須……」

  天壽的一隻小手猛然按在了亨利的嘴唇上,她眼淚汪汪地看著亨利的眼睛,哀求也似的小聲說:「你不用說了,我都知道了……你不懂,你不能對我自己說,你得……你得找一個……媒人……」她最後的話輕到聽不見,亨利忙問:

  「你說我得找一個……什麼?……」

  「媒人……媒人……」天壽囁嚅著,聲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

  亨利終於明白了,她是要按中國的求婚方式完成自己的終身大事,這其實等於告訴他,她已經接受他了!一股強大的熱流從亨利全身洶湧而過,終於降臨的幸福使得他頭暈氣促,而她這種純東方式的感情又令他非常感動,她在他心目中更像一個仙女,一個充滿魅力和魔力的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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