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一六〇


  「老先生瞧罷,好半天不說話,後來才問:這孩子你們原打算叫他幹什麼?讀書求官?做生意賺錢?爹說我們是梨園世家,吃的開口飯,孩子從小就學唱昆旦,指著他成紅伶名優掙大錢,給我們老兩口養老送終哪。

  「老先生看上去松了口氣,說,這倒罷了,我就對你們夫婦倆說實話吧,這孩子不是男是女,不但是女,還是個石女!

  「爹娘都嚇了一跳,爹問,就跟《牡丹亭》裡的石道姑那樣?老先生點頭說是。爹一下子滿臉血紅,眼睛就像著了火,瞪著我,好像恨不得一口把我吞下肚!嚇得我剛叫了聲爹,爹的巴掌左右開弓,就狠狠地抽在我臉上了……

  「那時候我眼冒金星,嘴角流血,娘驚叫著一把把我摟在懷裡,沖著爹喊叫說,你打他幹什麼!孩子有什麼錯……說著就哭。我長那麼大,還從沒挨過耳刮子。爹從不許人碰我的臉,可他這回竟自己下手打,還打這麼狠!我心裡又委屈又憤恨,咬緊牙關硬撐著不流淚。不想,爹聽娘叫嚷,竟追過來踢了娘一腳,跟著就沒頭沒臉地朝娘擂拳頭,嘴裡還罵娘是不做臉的臭婆娘,害他斷子絕孫……娘只管緊緊摟著我,用身子擋住爹的拳頭,嘴裡直念叨:打吧打吧,打死我你再娶,給你生兒子,誰讓我這麼沒用呢……我覺著臉上熱乎乎濕漉漉,是娘的淚水小溪一樣往下淌,我心裡刀割的一樣,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大哭出來……」

  一直極力平靜地敘述往事的天壽,說到此處,聲音哽咽、嘶啞,一個勁兒地吞咽著淚水。一直眼淚汪汪聽著妹妹訴說的英蘭叫著「可憐的妹子,真苦了你啦!」撲上去摟住天壽的脖子,姐妹倆號啕大哭……

  淚灑如雨,淚流如泉,一生能有多少機會讓人暢暢快快地大哭大笑大叫大唱呢?淚水或許能撫平流血的傷口,痛哭或許能釋放壓抑過久的鬱悶和憂傷。姐妹倆哭了好一陣,總算平靜下來。

  「那年爹媽領你回江都老家的事,我還記得。」英蘭說,「班子裡因為你和爹不在,收益大減,班主大不高興,全仗著胡家給撐腰他才沒翻臉。唉,不說那些,後來呢?」

  「後來是人家老先生把爹喝住,說,你打孩子幹嗎?父精母血,受孕成胎,生不出男孩兒,先得怪你自己沒本事!要是你命中無子,打誰也沒用!」

  爹聽了老先生的話,哭喪個臉發了一陣愣,跟著就猛扇自己的耳刮子,扇得劈啪響!娘嚇壞了,撇下我又去拉爹,爹撲通跪在當地,哭著喊爹娘叫祖宗,說我對不起你們,我是柳門的大罪人……娘也隨著跪隨著哭,我更得下跪痛哭了,我比爹媽罪過更大,所有這些,不都是因為我嗎?……

  「老先生不住搖頭歎氣,再三勸我們起來坐下說話。他說:這孩子能入梨園唱昆旦,真是不幸中之大幸。日後成年,他的婦人體態心性,都可由他的昆旦身份遮掩過去,不至招人疑心。唱戲本就是遊戲人生,你們何妨就讓這孩子一輩子如此,終老梨園,也就功德圓滿了。至於你家的後嗣,可以收螟蛉認義子。這孩子是假男人,不能娶妻;不是真女人,嫁不了人。你們就死了這條心,隨他去吧!

  「娘卻不死心,還是求老先生給治治,就算治不成個男孩兒,也讓孩子成個真女子,不然這麼好個孩子,怎麼捨得叫他白活這一輩子!

  「老先生沉了臉,好半天才說:我知道國中能開通石女的高明醫人,不過三兩位,如今雲遊天下,又多半年老,哪裡去尋?要麼到京師,那些閹割太監的刀兒手裡,或能有一兩個辦得來這個活兒,但這種人要麼自己是太監,要麼無恥下作,面目猙獰;你們既要他做這樣的活兒,就只能把孩子終身配他;孩子這般清俊靈秀,配那種人,豈不糟蹋了?……」

  天壽住了話頭,好半晌不做聲,在努力地忍著心酸,盈盈欲淚。英蘭早已經聽呆了,一時醒悟過來,趕忙倒了熱茶端來,天壽卻搖搖頭,繼續說了下去,聲音更低,說話更慢,況味更加悽楚:

  「從那時候起,我就明白了,我這輩子是沒有多少指望的了……人家都有的如花美眷、夫唱婦隨,全都跟我無緣,更不用想什麼宜室宜家、兒孫滿堂,只有自己一個人掙錢吃飯,孤孤單單活到老活到死就完了……一天到晚地在臺上唱崔鶯鶯、唱杜麗娘、唱楊貴妃,演她們死去活來尋找她們的如花美眷,不管怎麼死去活來,她們終究還是洞房花燭慶團圓,可我自己,連一點兒想頭兒、一點兒盼頭兒都沒有,前程一片淒涼……每演到杜麗娘《離魂》,我都恨不得跟她一塊兒死掉,倒也痛快乾淨了……」

  「我記得,我記得的!」英蘭含淚說道,「每回你唱《離魂》都像是大病一場,有兩回還當場昏死過去,後來就不敢讓你上《牡丹亭》的戲了。想起來,真叫人……唉!那回你從江都回來,我就覺著你變了許多,雖然身量兒模樣兒還是個十歲的孩子,可眼睛變成大人,和以前全不一樣了!還記得嗎?那回你在小花園呆呆地看梅花,眼睛憂傷得就像活過大半輩子的人,我心裡又難過又害怕,摟著你叫你對姐說心裡話,你只是落淚,使勁兒從我懷裡掙出去跑了,什麼也不肯說……」

  「再後來,爹染上鴉片癮,家裡就再沒有清靜過,鬧不完的事,生不完的氣,爹不再顧我,娘也顧不上我。我明白,娘所以狠下心,和你一塊兒離開家,也是覺得我實在沒有指望了……我常常想起老先生的話,我也許就是一輩子遊戲人生的命,就安心終老梨園,什麼也不求,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指望,隨遇而安,不也挺好?……想歸想,哪有這麼容易,家裡的事,周圍的事哪能容你安心?就是自己心下也不總是那麼死水一潭、死灰一片啊……」

  英蘭疑惑自己聽錯,連忙看看天壽,發現一片紅暈慢慢染上她的雙頰,於是忐忑不安地試著問一句:「你是說,也還有動春心的時候?」

  紅暈更深了,天壽沒有直接回答,她咬咬嘴唇,說:「我終究演過那許多才子佳人戲,怎會一點兒不懂?小時候還罷了,十四五歲以後,自己都能覺出自己真是女兒身了,明知沒有指望,明知是白日做夢,有時候還免不了要做做夢……我以為,我想,我還是不甘心……我總是還想要試一試,不認命行不行,也許我還有一點點機會呢?……可結果,結果……」她突然嘶聲喊出最後兩個字,一反這半天的沉靜平緩,猛地坐起,用雙手蒙住臉,亮晶晶的大顆大顆的淚珠從她手掌下方沿著下巴頦往下滴答。

  離開定海以後,英蘭很少看見天壽落淚,今天仿佛又回到從前,她又成了個淚人兒。英蘭決定趁熱打鐵,一面遞給她手帕拭淚,一面緊接著說:「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好了,眼下不有個天祿嗎?他可是真心真意要娶你呀。」她仔仔細細地把天祿和自己的談話說給天壽聽,然後問:

  「他對你真可謂一往情深,實在難得;你不應聲,還天天喝醉酒來避著他,倒是個什麼意思呢?就不怕錯過這麼個好人?……」

  天壽擦淨淚水,低聲說:「我還不知道他是個好人?所以我不願傷他,無可奈何,才使這醉酒避開的下策。他是個聰明人,自然明白。」

  「我倒不明白了。妹子,別怪姐姐說話直,無論你多麼俊美無雙,你終究不是個真女人,男人家娶妻買妾,一為傳宗接代,二為床笫之歡,誰肯拿你當張美人畫兒供著?連天福那麼實誠平和溫存的人,跟你又那麼好,他還不肯呢!天祿竟不在乎,不說天下無雙,也是世間難得的了,你怎麼還朝外推?」

  天壽面容變得沉思,說出的話也像是想過多少回了:「姐你不明白,二師兄此舉是出於義憤:他覺得大師兄棄我而去不仁不義,所以他要挺身而出。我雖是石女,並不想連累別人。他也許並不施恩圖報,可我不願受人恩惠,何況這樣的大恩大德,叫我背負一輩子,在家中永遠低人一頭!」

  英蘭驚異地望著天壽,眼睛裡寫著她說不出口的話:你都這種樣子了,還這麼心高氣傲!天壽看懂了,笑了笑,說:

  「我雖是殘缺之人,可也不能做奴當婢。再說,二師兄也是一時義憤,真的成了夫妻,一家子平常過日子久了,他定要後悔。這後悔藥是不好吃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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