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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八


  地火卷 第03章

  犯人喊冤不會引起行刑官注意,有人膽敢出來阻刑,高叫「刀下留人」,卻是行刑官從未遇到過的;而突然降臨的日食,以及由此造成的百姓的驚慌混亂,使同樣驚慌的劊子手和行刑官猶豫,停止了斬首示眾。

  他們害怕違背了天意受到天罰,但誅殺漢奸是海齡將軍的將令,違了軍令得受軍罰,所以最好的辦法是把這一干人犯通通押送到將軍府,請海大人發落。

  行刑官覺得納罕的是,方才那個天不怕地不怕、臨刑前還談笑自若、高唱「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裝」的犯人,一見從人群中擠過來高喊「刀下留人」的一男一女時,竟一口氣上不來,昏死過去!阻刑的二人聲明自己是本城官宦人家,犯人是他家從外地來此探親的兄弟,決非漢奸!行刑官見他們氣度不凡,樂得賣個人情,給這個昏厥犯人松了綁,由兵役半推半扶地離開了大市口。

  海齡的都統府,離大市口不過一裡之遙,飛簷翹角、巨梁大柱的府門比四周民居高出一倍,離得很遠就能看到。一行人繞過高大的影壁,剛走到府門前,便聽得裡面「嘭」地大響一聲,像是砸碎了陶瓷器具的光景,還夾雜著怒駡和呵斥,跟著便見本縣錢縣令從府門匆匆而出,滿面通紅,嘴裡不住地喃喃道:「這算什麼話!這算什麼話……」

  行刑官與縣令相熟,趕忙上前請安並詢問出了什麼事情。

  錢縣令抹了抹額頭上的汗,說道:「快不要提起!我好心勸他,時局不穩,前途未卜,安撫民心為要,不可隨意拿人捕人,萬一激起事端,如何向朝廷交代?真是毫無涵養可言,一觸即跳,反倒責駡起我來了……縱使官高品高,也不過總攬軍事大局,我這地方父母官還歸不著你管嘛……」

  見錢縣令過於激憤,竟不顧場合口出怨言,行刑官連忙接過話頭:「何必如此何必如此!海都統為人剛正不阿,凡事十分認真,二品大員,又是滿洲人,貴胄脾氣在所難免……到底為了何事?」

  「還不是那件事!他前後數次,著人送來數十名漢奸,要我審問定罪,我一一審過,並無英夷奸細,都是城外百姓,連英夷是什麼樣子也沒見過。內中只有兩個小偷,數名流浪漢。我將小偷各打三十大板,枷了半日示眾;流浪漢全都掌嘴二十驅逐出境,也算得是亂世用重刑了,他倒責我賣放漢奸,還說要嚴參(嚴參:上彈劾奏章叫做」參「,嚴參表示嚴厲彈劾。)!我也不客氣頂了他一句,拿不出一件勾通英夷的證據,憑什麼將人家定罪為漢奸?不等我說完,他登時大怒,一腳把桌邊那一人高的大瓷瓶踢倒踢碎,瞪著眼睛喝道:誰說非要有勾通逆夷的憑證才叫漢奸?告訴你,漢奸漢奸,奸詐刁鑽心懷二意的漢人,就是漢奸……」

  「啊?!這叫漢奸?……」行刑官也目瞪口呆。

  「是啊,漢奸哪有這麼一說嘛!真正豈有此理!他說我壞了他的軍機大事,還敢到他面前搖舌鼓唇,跟著就把我給轟了出來……你說,這成什麼話?真是難與共事,難與共語……」

  都統府門前散開的兵丁們忽然都緊跑慢趕,站直身子挺胸列隊,只見一個身材高大強壯、面色黧黑、濃眉豹眼、身著黃馬褂的大人大踏步地邁出門檻,在臺階上站定,一手叉腰,一手指定錢縣令,怒不可遏地吼道:

  「你給我聽明白了!下回你再把拿住的漢奸給我輕輕放過,我就拿你當漢奸給辦了!」

  錢縣令呆立片刻,低頭長歎,對著像訓斥僕役一樣訓斥他的海齡海都統,略一拱手,鑽進他停在影壁邊上的藍呢小轎,匆匆離去。

  海齡瞪眼看著錢縣令的四人小轎轉過街口消失,怒氣似乎平息了幾分,一個大轉身就要回去,突然停住,又翻過身來,一雙豹眼盯住了行刑官:

  「嗯?你在這裡做什麼?」

  被剛才那一幕嚇得準備悄悄退走的行刑官,在海齡灼人目光的壓力下不由得打了個冷顫,再無退路,只得硬著頭皮向前跪倒,稟告說:「小的奉命將拿住的三名漢奸押往大市口斬首示眾,不料將要開刀之時,天降日食之象,仿佛示警,小的怕此時行刑于大人不利、于軍情不利,不敢自專,特地轉來請大人定奪……」

  看上去剛愎自用的海齡,不由得暗自沉吟。民心得失如何如何重要,那是漢人儒生們誇大其詞。當初老祖宗滿洲八旗打天下,鐵蹄踏遍中原,殺得漢人血流成河屍骨成山,後來還不是穩穩當當地坐了江山!但是天意卻絕不可違抗。況且方才的日食也使他暗地心驚,不知是什麼凶兆,原來應在這件事情上!

  見海大人臉色轉霽,行刑官又怯生生地小聲補充道:「其時犯人喊冤,又有人大叫刀下留人……」

  海齡面孔一沉,豹目陡張:「是誰?」

  行刑官回頭指一指站在遠處由老管家葛成、青兒等婢僕簇擁著的英蘭、天壽姐弟,繼續小聲稟告:「他們說是宦門家眷。」

  海齡想了想,說:「都給我帶上堂來!」

  這邊圍著英蘭姐弟的管家婢僕都面露焦灼。大戶人家的女眷去過一次公堂,是非常丟臉的事,若被太夫人和夫人知道,英蘭吃罪不起。大家一齊望著英蘭,英蘭倒十分鎮靜,她略一思索,對老管家葛成低聲說了幾句。葛成連連點頭,反身快步跑到臺階前,在離海齡不到十步遠的地方跪倒了,款款地叩了個頭,說:

  「稟大人,我家小主母來請拜會府上的郭夫人。」

  海齡濃眉一聳:「什麼?」

  海齡乃滿洲鑲白旗郭洛羅氏,他的夫人被漢官漢人稱作海夫人,知道他家世系的也有稱之為郭夫人的,所以他不免詫異。

  「上月郭夫人來我們住處拜望過太夫人和夫人,太夫人和夫人一直因有病在身未能回拜,很是抱歉;這次回鄉又走得匆忙,特地囑咐我家小主母一定要來回拜,替她們問候郭夫人……」

  海齡想了想,問:「你們府上尊姓?」

  「我們老爺姓葛,原在定海總兵任上……」

  「哎呀!原來是葛大人寶眷!多有得罪,多有得罪了!」海齡兇神惡煞般的表情驟然舒放,臉上甚至帶出一縷生硬的微笑,「葛大人為國捐軀,英勇陣亡,最是在下敬重之人!生前未能晤面領教,在下一直引為恨事。所以一聽說太夫人夫人來京口探親,便命內人前去拜望……怎麼,太夫人和夫人已經回山陰原郡了?」

  「是,今天一早走的。」

  「那麼,這位小主母是……」

  「是我們府裡管事的姨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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