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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雪霧卷 第13章

  西索斯梯斯號、復仇神號和伏萊吉森號三艘鐵輪,拖帶小兵船和七百余陸軍和海軍,按計劃應在當天正午前到達余姚。但西索斯梯斯號吃水量過大,出寧波不到二十裡,江水變淺,就不得不停止前進。它開炮驅散了一些正在下樁阻塞航道的清兵,又把所拖帶的兵船和兵員全都移交給另兩艘,這樣,途中的耽擱和負擔的加重,使得復仇神號和伏萊吉森號停泊在余姚城東門外的姚江畔時,已是黃昏。陸軍分隊立刻登陸,佔領城北制高點鳳凰山,紮營在山上的大廟東嶽宮,與駐在鐵輪上的海軍分隊約定,次日同時行動,發起進攻。

  亨利隨同醫療隊進廟,立刻把幾間寬敞的僧房佈置成手術室和病房,並焦急地等待醫療用品及時送到。這些醫療用品包括手術臺、手術器械、擔架和所有的藥品,分裝在兩輛專用車上,原來都由西索斯梯斯號運送,後來只得改走陸路。但直等到天黑,也沒有等到。

  次日,習慣早起的亨利,天亮時分已經走出廟門。在門前正好與帶了一隊海軍士兵的威廉少校相遇,互相舉手行禮,威廉說了一聲來聯絡和報到,便匆匆率隊進廟去了。亨利穿過廟前小松林,向東遙望,茫茫雪原上一片寂靜,鋪滿積雪的大路上只有威廉他們留下的足跡,醫療隊等待的醫療車仍無蹤影。

  空氣寒冷又清新,彌漫著松脂的香味和冰雪的特殊氣息,亨利深深呼吸,感到十分爽快。他活動著四肢和全身,抓了一把雪團擦臉擦脖子,後來又脫去上衣,借著毛巾的幫助,拿雪用力摩擦赤裸的上身,直到皮膚發紅發熱。多年來他堅持冷水浴,並從醫療角度推薦這一健康法,但能夠接受的人一直不多。看到這樣潔淨美麗濕潤潤的厚厚積雪,他忍不住用雪浴代替冷水浴,默默體會他健康主張的正確。

  「呵,真了不起!」威廉走過來,打量著他,滿臉是驚異和讚美,「多美的體型!多棒的胸肌!一身都是筋腱,真像蘇格蘭俗話說的:他懶得長肥肉……小心,可別凍病了,亨利!」

  「不會的,我現在已經全身發熱,就要出汗了。」

  威廉幫亨利擦乾穿好衣裳,兩人親熱地互相擁抱,拍著肩背。

  他倆長相毫不相同。

  威廉身材比亨利高過半個頭,魁梧威猛,在朋友們中享有「戰神」和「大力神」的綽號,動作和聲音都像他身材那樣屬￿粗放型,棕色的頭髮鬍鬚和眉毛都十分濃密,高高的鷹鉤鼻子和深深的目光銳利的綠色小眼睛,充分顯示著他果斷大膽的軍人性格。

  亨利卻瘦長勻稱挺拔,舉止優雅,拳曲的金髮垂下一綹,使異常高的前額完全袒露出來,那雙充滿著思想的藍色大眼睛,那閃爍在輪廓優美的唇邊的微笑,那下巴正中可愛而多情的凹槽,使他即使身著軍服也不像個軍人。他那仿佛帶有磁性的圓潤的男中音,最適於安慰傷員和病人,纖長靈活的手指最適於做外科手術和彈鋼琴。

  他們卻是多年的好友,這次一同參加遠征軍來到中國,使他們關係更加密切。

  「哦,你受傷了,亨利!」威廉抓住亨利一隻胳膊,仔細查看手腕,「又紅又腫,還有牙齒印,被狗咬了?」

  亨利脫開胳膊,哼了一聲,說:「不是狗,是只大眼睛猴子。」

  「大眼睛猴子?」威廉揚揚濃眉,「是你的那個中國小病人吧?你給他治病他竟還咬你?連中國的小孩子也這樣可惡沒心肝!可憐的亨利……」

  亨利沒有做聲,這也是他心中一個難解的謎團。

  為了保住孩子的那只胳膊,亨利竭盡了全力。原本是皮肉傷,不算重,但著水受了感染,發炎化膿,加上長期瘧疾的高燒,面臨截肢危險。亨利謹慎用藥精心治療,終於轉危為安,傷情日有起色。

  問題是,這個病人始終對醫生充滿敵意。

  每當亨利進屋,他就迅速爬到大床的角落,躲進厚厚的小山一樣的錦被中。療傷的時候他只肯把那只胳膊從帳子縫中伸出來,由亨利指導著殷狀元或他的小僕人上藥。亨利堅持要看病人的氣色和舌苔等等,在殷狀元苦口勸解下他才露了一面:蠟黃的小臉兒就像一個倒三角形,顴骨突出,瘦得可憐,嘴唇緊緊抿得只剩一條縫,使得翹出來的下巴更尖得像釘子,一雙眼睛差不多占了整個面孔的一多半,極像一隻初生的小猴子。不過,那雙大眼睛裡的仇恨和怨毒是那麼強烈鮮明,亨利緊緊咬住牙關才沒有喊出聲,可也不由得心口一陣猛跳,他相信有這種目光的人能夠毫不猶豫地殺掉他的仇人。

  像拒絕吐出舌頭讓醫生查看一樣,病人拒絕同醫生說話,有亨利在場從不開口,所有醫生的問話都由另兩人回答。若不是曾在院子裡聽到過一次他同殷狀元爭吵,亨利還以為他是個啞巴。那天他聽到的是小病人的哭喊:「讓我死讓我死!誰叫你找洋鬼子給我治病!你叫他滾蛋……」

  給這樣的病人治療是對亨利的耐心和醫生道德的最大考驗。

  亨利堅持下來,不只因為耐心和道德,更因為他有一種直覺:那小病人對他這醫生其實很在乎。儘管他看不見,卻能夠感到那雙大眼睛時時從帳子的不同縫隙中窺視他。他從來相信,任何病人對療治其苦痛的醫生都懷有一份天然的感激之情,所以他能坦然處之,從不擔心受到暗害,而寧可認為這種私下的窺視是善意的。有一次天氣寒冷,他剛從紛紛大雪中進屋,搓著凍僵的手。帳鉤丁冬一響,帳子裡伸出一隻小手,把一隻暖烘烘的精緻小手爐遞給了他——這不就是明證?

  可誰料想後來又會出那樣的事情?

  那天他進屋後,小僕人青兒告訴他小爺睡著了,就習慣地出去提開水,並請殷狀元來準備換藥。亨利因醫療船上還有事,急著查看病人的傷口,便撩開帳子,掀開被子一角,動手給病人解衣脫袖。他的手剛觸到病人的衣服紐扣,病人便渾身一哆嗦,猛然醒過來,睜眼看到俯身在面前的亨利的臉,頓時發出一聲不可思議的尖叫,幾乎刺破亨利的耳膜。病人立刻變成一隻瘋狂的猴子,拼命反抗掙扎,要從醫生手中脫開。亨利怕那剛剛封口的傷處破裂,只好用力按住他,他卻用他那小小身體幾乎不可能有的力氣掙扎抗拒,踢得床咚咚響,帳架子也搖得吱嘎亂叫,他尖聲地哭喊叫駡:

  「放開我!洋鬼子!壞蛋……我恨你恨你!恨透你!你們這些殺人放火的強盜狗東西……」

  罵著,喊叫著,他突然低頭在亨利手腕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劇痛令亨利驚叫出聲,鬆開手,那大眼睛猴子裹著錦被急速一滾,又躲到盡裡頭的床角去了。聞聲趕來的殷狀元和青兒,眼看著鮮血從亨利緊握著手腕的指縫中往下滴答,知道咬得不輕,慌忙賠不是說好話,亨利十分惱火,說:

  「我只是想查看他的傷口。簡直像頭小野獸!」

  他把藥水藥膏放在桌上,不顧殷狀元賠笑臉反復解釋反復挽留,掉頭就走了。

  咬得很重,傷口很深,而被人畜咬傷的傷口常常是難以癒合的。亨利自己是醫生,及時作了處理,也還因感染發了兩天燒,那時他恨恨地想,絕不再把好心和仁慈浪費在那個不可理喻的大眼睛猴子身上!

  燒退了,傷口結痂了,亨利又常常想到那雙火炭般燃燒的眼睛和刺耳的叫駡:「殺人放火的強盜……」他心裡又覺得過意不去,仿佛欠著病人的債那樣坐立不安。聖誕節那天,他又去看他的病人了,還帶了一份小小的聖誕禮物——用彩紙包了一個書本大小的畫框,外面系了紅絲帶,那是他畫的泰晤士河上的倫敦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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