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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雪霧卷 第05章

  天壽從沒有被這樣的手握過:溫軟如綿,光滑如絲,柔若無骨,握得卻很有勁,叫你不易掙脫。不用看不用聞,就能知道這是一雙細膩修長白如蔥管的香噴噴的手。緊握天壽的手拉著他疾走的高大婦人,更吸引了天壽的所有注意力:她真是美麗非凡!但你無法猜到她的年齡,可以認為她已經在三十歲上下,但也會覺得她還是個二九佳人;奇怪的是,青樓女子的嬌媚妖豔和貴婦人的高雅倨傲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竟在她的身上糅合得渾然一體,這也真是前所未聞。

  天壽注視她,打量她,發現她,欣賞她,默默地順從著她,竟忘了說話。她倒猛然停步,似喜似悲地看著天壽,說:

  「你這孩子,怎麼也不問問我是誰,要拉你到哪裡去?」

  天壽如夢方醒似的說:「哦,哦,你是誰?要拉我到哪裡去?」

  她哭笑不得,說:「你是學舌的鸚鵡呢,還是個俊眉俊眼的小傻瓜?」

  天壽的機靈勁兒上來了,笑道:「就當我是小傻瓜好了,誰叫你長得這麼好看呢?把我看傻啦……真的,你是誰?」

  她一笑,又親切又得意:「走吧,到地方你就知道了!」溫軟柔滑的手在天壽臉蛋上輕輕撫摸了一下,又拉住了他的手朝前走。

  拐進來彎出去,走過了好多屋角和美麗的廊子,竟沒有下樓。一股奇異的花香遠遠地飄來相迎的時候,他們停在兩扇很別致的朱漆門口,門的上半扇透雕著喜鵲登梅,門的下半扇浮雕著竹石蘭草。不,不對,天壽細細一看,驚異地發現,蘭草和山石倚著的不是竹,而是柳,是垂垂拂風的柳。

  天壽趕緊抬頭去看她,她已經推門而入,把天壽拉進門後,又回手把門關嚴。

  天壽呆呆地站在屋子當中,不知所措了。

  滿堂高貴的紫檀家具沒有令他驚奇,一人高的粉彩花瓶和精緻的西洋自鳴鐘沒有令他驚奇,頭頂上四具垂了紅色流蘇、畫了花鳥人物的巨大宮燈沒有令他驚奇,滿壁的名人字畫、多寶中的青銅古鼎古尊古觚、兩架書櫥中的哥窯宣爐印章畫冊沒有令他驚奇,甚至掛在一面牆上的質地一流的簫笛琵琶和古琴也沒有令他驚奇;令他驚奇的,使他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乃至慢慢闔上眼睛細細品味的,是這屋內無法形容的襲人芳香。

  不是花香,不是脂粉香,也不是熏衣物的百合香、檀香,但好像每一樣都有一點,卻又遠遠不夠,這馥馥芬芳,是這樣濃郁,這樣強烈,使人心醉神迷,使人筋軟骨酥,飄飄欲仙,全身的每一條經絡、每一處關節都鬆開了,什麼都不想,不想思索,不想動作,只想軟軟地躺在隨便什麼地方,舒張整個軀體,全心全意在這馨香中沉浮遊蕩……

  「天壽!」

  聽得是英蘭的聲音,天壽忙睜眼,姐姐果然站在面前。她已經摘了帽子,不住地拭淚,劈頭就說:

  「這是咱們的大姐姐媚蘭啊……她離家的時候你才三歲,你不記得她,可她還記著你呢……」

  「大姐姐媚蘭?……」天壽驚異地再次注視那張美麗的臉,終於發現了使他一見就感到親切的原因:和母親相像的面龐,還有和英蘭相似的眉眼。但,比母親,她顯得青春煥發生氣勃勃;比英蘭,她更嫵媚更成熟,——如果英蘭是剛剛摘下的五月鮮脆桃,她就是那種托在掌心對著光能看見桃核、撕了桃皮一吸一嘟嚕蜜汁的紅紅白白的水蜜桃。他不由得想起小時候追問媚蘭下落招得父親大怒的往事……

  「長得這麼大了,」媚蘭撫摸著小弟的頭髮、面龐,一雙晶亮閃爍的美目在天壽臉上緩緩遊移,「又像爹又像媽還生得這麼俊秀……總算老天爺可憐,讓咱柳家有後,接續香煙……」她的聲音發顫了。

  「大姐,難得你不計前嫌,爹那樣待你,你還記著柳姓……我進門時候看那門上雕的柳樹,就明白了!」

  「唉,兒女怎麼能記爹娘的仇!是個人,就不能忘了自己的來歷、自己的根本不是?況且二老都苦了一輩子,況且二老都已經去了……」她說不下去,撫著天壽的後頸,流淚了。天壽也哭了,英蘭跟著也哭起來。大姐伸出長長的胳膊,把弟弟妹妹摟在一處,三人抱頭痛哭。

  痛哭使陌生感全然消失,仿佛中間十五六年的暌隔並不存在。

  媚蘭命丫頭打水備茶點,服侍三人淨臉淨手,然後轉到客廳後面的小花廳喝茶。

  小花廳竟帶著一道臨水長廊和一整面雕花鏤空軒窗。窗外廊下,一池碧水半池荷花,近窗數株高大的合歡樹,濃密的樹冠仿佛綠雲,一團團茸茸的合歡花更似綠雲中的流霞,使小花廳浮蕩著綠色,飄動著花香,在三伏天的炎熱中也如深秋般陰涼舒適。

  茶清香,點心味美,天壽也餓了,在姐姐們面前用不著裝斯文,吃得格外痛快。媚蘭看著他舒心地笑了,說:「究竟是男孩子家,不一樣。看我家夢蘭夢菊吃飯,真是急人,恨不得一顆米粒兒一顆米粒兒地數!」

  英蘭笑道:「男兒吃飯如虎,女兒吃飯如鼠,理當的嘛。」

  天壽停了吃喝,抬頭一看,竟一動不動地呆在那裡,只有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看媚蘭看看英蘭,再看看媚蘭看看英蘭,不住地打量著。

  兩個姐姐都笑了,英蘭說:小心把眼珠子轉出眼眶子去了!媚蘭說:要把我們的臉看下一層皮去不成?

  天壽笑眯眯地說:「我是心裡納悶兒,分開了看,你們倆怎麼都不像:大姐姐是遠山眉,二姐姐是柳葉眉;大姐姐是丹鳳眼,二姐姐是半月眼;大姐姐是櫻桃口,二姐姐是菱角口。可合在一塊兒,大姐姐和二姐姐還是相像,一看就知道是一家子!怎麼回事呢?……」

  媚蘭笑道:「告訴你吧,小弟,是臉形兒像骨骼像,大處像了怎麼都像……」

  天壽好像沒聽她說,還在不錯眼珠地注視著,忽然拍手笑道:「有了有了!你倆的頭髮最像!都是又黑又濃又軟,髮絲兒又細!跟我的頭髮都一樣!」

  「小弟,聽我告訴你,這是咱娘傳下來的。揚州婦人好頭髮,天下有名!」媚蘭說著,轉臉向英蘭,「還記得嗎?小時候老纏著我給你梳頭?」

  英蘭笑道:「那可不能忘!那時候你就特別會梳頭,翻著花式能一個月不重樣,什麼雙飛燕、蝶戀花、丹鳳朝陽、二龍戲珠,娘都比不上你!我纏著你不假,可你也拿我的頭做樣子試來試去的,對不對?」

  「沒錯兒。」媚蘭笑著摸摸英蘭的頭髮和辮子,搖搖頭說,「你這頭髮可沒侍候好,又幹又澀,頭髮梢都開叉了吧?」

  「唉,成天忙得暈頭轉向,顧不上它了。」

  「這可不行!」媚蘭神情很認真,「女人家的頭髮可是要緊,一點兒不比臉蛋兒松心,好頭髮有時候更叫人銷魂呢……我這兒有自家配製的油膏,來,我給你細細打整一遍,再給你帶些回去,隔一個月使一次,毛病就都去了。」

  媚蘭說著,把他們領到花廳西面的屋子。

  這真是個女人味兒十足的、香噴噴的梳妝屋!西牆上一面四尺寬三尺高的西洋大玻璃鏡子,鏡子下面擺著五尺寬的紅木大梳粧檯,沿牆根一排黃楊木精雕細刻著各種花鳥人物的大小衣箱,還有兩個同樣質地的高大的櫥櫃。淡綠色的紗門簾和窗帷繡著本色花、織著瓔珞和流蘇,直垂向地面。屋正中一張淡黃色的黑底漆雕圓桌,桌上有插著鮮花的西洋瓷花瓶、一套茶具、一個盛小食品的紅漆攢盒,四周有漆雕圓凳、瓷墩和坐躺如意的安樂椅、搖椅,最是妝台前那一排紅木圓凳,從高到低共是八個,高的高過人肩,低的離地也就半尺。紅木圓凳的式樣非常可愛,擺在那裡就像一家八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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