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 |
八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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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霧卷 第01章 時間最能平復心頭的傷痛。 贛江江頭的那個明月夜之後,天壽整整三天不吃不睡不說話,躺在艙內仿佛癡呆,把隨行的小童僕青兒嚇得偷偷地哭,晝夜守著小主人,直至困得坐在那兒睡著。天壽感念這個鄰村農家孩子的情分,但一肚子苦楚,難道能對這不懂事的小孩子訴說嗎? 短短的一個月中,她經歷了別人也許一生也不曾經歷過的感情痛苦和失敗。 父親死了。 胡大爺死了。 大師兄、二師兄都離她而去了。 如今,果然落得煢煢孑立,形影相弔,孤苦伶仃,前途難測了…… 當初,娘摟著她痛哭,囑咐她身為石女的隱秘切不可被人識破以免受人恥笑,又痛心疾首地哀歎這麼好的女孩竟命犯孤鸞,不得不一世孤獨。那時她還年幼,這些話不全懂,可也被娘的悲苦的淚水嚇著,對自己身上的古怪從此背負了無盡的羞恥和恐懼,她怎麼敢不信命不認命? 可是,她能管住自己的音容笑貌、行為舉止,卻管不住自己的心呀! 戀胡大爺是心頭作怪,信大師兄也是心頭作怪。拗不過心的煎熬情的逼迫,她咬牙邁出了抗命的一步又一步。 從小受嘉許,受讚美,受寵愛,被期望為紅角兒、為名伶,號稱「玉筍」,藝名「柳搖金」。誰不說柳搖金春風得意、前程似錦?誰不以為柳搖金清高自許、目下無塵?然而只有柳搖金自己清楚,在高傲和潔身自好後面,她多麼虛弱,多麼自卑,對自己的未來又是多麼恐懼。她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氣才敢不認命啊!尤其這次,和大師兄,她是受了百般懇求才點的頭,總以為萬無一失,結果被拋棄的還是她自己! 這就是她抗命的報應! 心都碎了,活下去還有什麼意思!她又想到了死…… 這很容易,乘人不備,朝水裡一跳,也就一了百了了。 但,死就真的那麼容易? 上次在海中自沉,嗆水昏迷之際,頭痛欲裂,鼻酸如割,憋氣憋得胸口幾乎要炸開,什麼時候回想起來都像噩夢一樣可怕,她實在沒有第二次投水的勇氣。 再說,一旦死了,多年在紅氍毹上表演杜麗娘、崔鶯鶯、西施、錢玉蓮時感受的癡迷和自愛,還有那得到看客讚賞、聽到看客喝彩時的興奮和滿足就再也沒有了。就連平日喜愛的琴棋書畫、愛喝的醉人的醇酒、愛吃的燒鴨熏肉等一切美味佳餚,以及清甜可口的荔枝菠蘿,此刻也都來到眼前,叫她如何捨得下撇得開? 為什麼非死不可?生為石女,又不是她的過錯! 她還有重要的事情得做:找到母親,一道回聽泉居,相伴過活,生養死葬。爹媽沒有兒子,她得盡兒子的孝道,最終合葬雙親,讓二老在另一個世界平安豐足、相依相伴,也是她的責任。 她不能做一個正常女人,但當一個獨身男子,還可以幹很多事情,無論怎麼艱難,總歸有路可走。 她認命了,老老實實地認命了。 所以,她不必死。 所以,在不吃不喝地躺了三天之後,他,柳搖金,還是起來了。 青兒高興得眼圈都紅了,說:「小爺您要有個三長兩短,回家去我爹非打死我不可!」待天壽麵色蒼白地出艙觀景的時候,青兒又問:「那天咱們從贛州怎麼半夜開船呢?大爺和蝦仔他們怎麼不跟著呢?」 天福天壽離開香港島的時候,雇了兩個隨身童僕,都是十四歲。青兒是其中之一,看上去比十四歲小得多,瘦瘦小小卻生龍活虎,精力充沛,黑眼睛黑頭發黑皮膚,整個兒一個小黑人兒。尤其是深眼窩裡一雙不大的眼睛,被黑瞳仁占滿,幾乎看不到眼白,簡直就像小松鼠小烏鴉那亮晶晶的黑豆眼,他被父母叫做青兒大約就是因此。他是離聽泉居不到兩裡地的小山村農戶家七個孩子中的老五,常來聽泉居玩耍,跟柳家父子兄弟都熟,聽說柳家兄弟要雇人出遠門,就搶著跟了過來。他的父母正因孩子太多苦不堪言,巴不得他們能獨自謀生,何況還得到十塊銀洋的報酬,皆大歡喜。蝦仔是從海邊漁村雇的,也很能幹,但沒有青兒伶俐。理所當然,青兒跟了天壽,蝦仔跟了天福。青兒跟蝦仔一路相處很好,這次突然分手,不怪青兒要問。 天壽只說大爺要在贛州留幾日,今後也得分頭辦各自的事,咱們要辦的大事是趕緊去尋姑太太跟老太太。 幫助天壽恢復的不僅有時間,有聰明伶俐、照顧周到的青兒,還有心腸極善的船家老夫妻。尤其是篤信觀音菩薩的老太太,把做善事當成修來世的惟一途徑。她常常看著天壽笑說,小爺俊得叫人心疼,只要眉間這點瘢痕是紅的,那就活脫脫一個觀音菩薩了——或許這就是她對天壽主僕特別關愛的原因。 老夫婦倆把主僕二人從贛江送進鄱陽湖,又走入信江,順風逆水。最困難的地段,不光船上的水手,還另雇了江邊的人一起背纖,直到再也無法行船的小河的上游,在玉山停了船。老船夫告訴天壽,從這裡走八十裡山路,就是浙江的常山溪口,從那裡乘船順流而下,過衢州、蘭溪,便直達杭州城了。 臨分手之際,天壽主僕和船家老夫婦竟都依依難舍。老太太再三囑咐,說杭州的三天竺是觀音大士的香火院,許願求籤都極靈驗,小爺一定要去叩拜,求得個一生平安。 天壽真的不辭辛苦,匆匆忙忙遊了西湖,到靈隱寺拜佛,為走了的父親和胡大爺燒香,祝他們早離苦海早投胎,而後,虔誠地一步一步登山路往天竺。天壽在下天竺、中天竺都拈香拜了菩薩,最後到上天竺,施了兩塊銀洋,拈香跪拜許願,口中說:若能順利尋到母親姐姐,回頭貢獻紋銀百兩。然而天壽心裡總有不甘,又暗暗添了一個祝願:此生若能成就婚姻,得如意郎君相伴終身,來年為菩薩重塑金身! 蓮臺上的觀音大士,比常人高大五倍還多,但塑得精緻生動,瓔珞垂垂,衣帶飄飄,面如滿月,慈眉善目,手托淨瓶柳枝,似在微笑,似在對拜求者點頭。在觀音菩薩自高而下的注視中,天壽誠惶誠恐地求了一簽。在一旁敲磐的小尼姑遞給天壽那一簽的簽語。一張黃紙上寫著:未時第六靈簽,中上。此外,還有四句七言古詩,二十八個字: 蝴蝶夢中家萬里, 杜鵑枝頭月黃昏。 無可奈何花落去, 似曾相識燕歸來。 這都是天壽熟得不能再熟的句子,可作為簽語該怎麼講?預示著自己的什麼命運?「家萬里」是不是在說眼下遠離聽泉居的現狀?「月黃昏」莫非暗示母親病危?似是而非,天壽猜了很久,不得要領,只能用「中上」來安慰自己。自己生來薄命,厄運不斷,能有中上際遇,就算大吉大利了。 杭州西湖美景沒能留住天壽。拜罷觀音的次日,天壽就渡錢塘江到了浙東。 從贛州出發以來,近兩個月過去了,天壽一路看到:贛江兩岸的紅土地上,割了麥子又插秧;鄱陽湖邊岳陽樓頭,文人墨客登樓吟唱、達官富商擁妓豪飲;贛浙交界的窮鄉僻壤,樵夫砍柴牧童放牛;南昌、衢州這樣的省城及水陸要衝,商賈雲集市井繁盛,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關心什麼洋鬼子兵船大炮打進廣州的事情。天壽偶爾對旁人說起,人家也像聽百年前的故事一樣,一笑了之。 到了杭州,才感受到人們對戰爭的恐懼。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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