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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驚雷卷 第10章

  天壽和天祿說定,第二天早早吃飯,早早出城。

  可是,他們註定這一天見不到胡大爺,也無法向他申謝。因為天亮之前,他們就被震天動地的大炮怒吼聲驚醒了。

  哥兒倆從各自的房間裡沖出來,一起跑到門樓頂,好些人已經擁在那裡了。昏暗中彼此臉都看不清,但火光沖天,隨著隆隆炮聲,在好幾個方向爆炸,把遠處的城堞都照亮了。熟悉廣州城的老梨園說,那是西炮臺、天字碼頭和泥城,火光火球火團飛來飛去最密集,像元宵節放焰火一樣的,是城南的珠江江面,與水中倒影交相輝映,亮得耀眼。難道官兵真的與英夷開戰了?

  一聽這話,天壽一蹦老高,邊笑邊嚷邊拍手:「開仗啦!開仗啦!趕走洋鬼子!打發他們回老家……」好些孩子也跟著一起蹦跳喊叫,跺得樓板咚咚亂響。

  「好哇好哇!」一位老鼓師高興地說,「官兵備戰兩月,調兵遣將,可算是軍機縝密,督辦森嚴,百姓無不額手稱慶,歡欣引領。此一舉鼓蓄銳之精兵,決運籌之勝算,必能悉殲丑類、盡掃囂塵……」這老秀才出身的鼓師一番搖頭晃腦的轉文兒,大家雖不能全懂,也知道是認定官兵必勝。本來嘛,天朝打外夷,數萬人馬打他們幾千洋鬼子,不勝才怪呢!

  下得樓來,人人振奮。回到屋裡,天壽滿面笑容,興奮得再不肯睡,只要聽得炮聲密了,就歡呼著沖出去看動靜;一會兒炮聲稀疏了,又擔心地跑出去張望,進進出出,沒有一刻消停。

  天祿笑道:「師弟,你靜靜吧,看把燈燭都撲滅了,我眼也叫你晃花了!」

  天壽不好意思地笑笑:「這些日子老是不順,難得有這麼叫人開心的事。」

  天祿故意說:「有什麼呀,官兵和英夷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愛誰勝誰勝,關咱們什麼事!用得著這麼上心嗎?」

  天壽剛要反駁,突然意識到這是去年秋天自己對天祿說的話,也就笑了:「好你師兄,記人錯一記半年!小家子氣……我那話也沒大錯兒,如今不是有了咱們的聽泉居了嘛!我哪能不盼著官兵贏呢?要是這回官兵真能打跑英夷,把香港保住了,搶我那五百兩銀子,就算我心甘情願孝敬他們啦!」

  天祿撇嘴笑道:「不心甘情願,不也找不回來了嗎?」

  天壽怔了一怔,說:「我積那項銀子,一是為爹買藥瞧病,再就是給聽泉居添置些好家具,佈置個好琴室、好畫室、好書房。要是聽泉居保不住,我這銀子不也白攢了嗎?」

  看著師弟真摯的表情,天祿心裡不住祈求上天格外開恩,保佑讓官兵打勝這一仗,別讓可憐的小師弟失望。

  還不到中午,捷報就在廣州城傳遍了:擊毀英夷雙桅大船兩艘、舢板小船五艘,打退英夷大船一艘、火輪船一艘,共溺斃夷兵數百名。

  老郎廟裡和廣州全城一樣,歡聲雷動。天壽比小孩子還高興,竟拿出過年沒放完的小鞭炮,鶴行鷺伏,挨著屋悄悄走去,過一間屋扔進去一枚,一炸,把人嚇一跳。人家一看是平日在人前最愛臉紅、最不苟言笑的他,無不意外,又驚又笑,他也便開心地笑著逃開,劈劈啪啪一路放一路笑個沒完。

  梨園弟子們受到感染,紛紛沽酒稱慶,作為回報,又來拉天壽一間屋一間屋地喝過去,要不是天祿阻止,天壽定要醉得不省人事了。

  天祿把天壽扶回來,在堂屋的美人榻上半躺半靠著,又動手給他沏釅茶醒酒,嘴裡不免抱怨:仗還沒打完呢,倒喝上慶功酒了!就算真的打贏了,慶功酒也輪不著你,看你醉成什麼樣子……

  天壽滿臉酡紅,眼睛水汪汪的,笑得十分天真嫵媚,說:「我才沒醉呢!我是什麼酒量呀?不信,咱們再喝兩斤!我請客!」說著就坐起來要叫人去打酒。

  天祿連忙把他按住,將釅茶遞給他,說道:「好好好,我信我信我信,你還能喝五斤,喝十斤,這總行了吧?快喝口茶,先漱漱口,過會兒要餓了再吃點心。」

  天壽聽話地漱了口,又喝了茶,舒服地在榻上躺下,臉上還在笑,嘴裡還在說:等把英夷趕跑了,咱們把聽泉居好好經管起來,把唱戲掙來的錢都擱進去,種果樹開茶園種莞香,日後經商也好、耕讀也好,都能養親立身不是?咱們總有老了不能再唱戲的時候吧?聽泉居就是咱們的後路,你說是不是?

  天祿擰了熱手巾,替師弟擦臉擦脖子,像給小孩子洗臉那樣,把眼角鼻窟窿眼兒耳朵眼兒都仔仔細細地收拾一遍,天壽癢癢得格格直笑。後來他笑眯眯、水靈靈的眼睛一直跟著天祿,看他一雙大手搓洗手巾,看他端著銅盆出門潑水,看他放下銅盆擦乾淨手去取點心裝盤,然後他輕聲地喚道:「師兄,你過來。」

  天祿拍打拍打手,走到榻前。天壽伸出小手,叫了一聲:「師兄。」天祿看他桃花瓣似的雙頰有淚珠在慢慢淌下,細小潔白的牙齒緊緊咬住了嫣紅的嘴唇,眼睛裡淚光遊移閃動,很不安定,就趕快握住他的手,這才感到他手心熱得像火一樣。他擔心起來,忙問:「你怎麼啦?什麼地方不好過?」

  天壽一眨眼,濃密的睫毛一拍打,又一串兒淚珠滾落下來。他聲音哽咽地說:「你們,你,大師兄,還有胡大爺、封四爺,還有好多人,——你們幹嗎要對我這麼好呢?……我,我真的那麼招人喜歡嗎?……」

  天祿拿手絹給天壽擦去眼淚,像哄孩子似的:「真的真的,你是人見人愛,戲唱得好,人生得漂亮,心眼兒又好,就有點兒小小的怪脾氣,也讓人心疼……招人喜歡是好事嘛,哭什麼呢?莫非你倒想招人討厭招人恨?」

  「你們……你們要是別對我這麼好,我心裡倒能好受點兒……」

  「說什麼傻話!咱們結拜兄弟,對天發過誓的!你哪兒來的這怪念頭!」

  「我……我也說不明白……」天壽這回真的出聲地哭起來,抽抽搭搭,淚流不止,他趕緊拿手絹兒捂住臉。

  天祿一時衝動,真想對小師弟說:你有什麼心事就對我說吧,不管你有什麼毛病,師兄永遠都疼你愛你護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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