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五三


  直到兩個小英夷心滿意足地下山去了,天壽還望著他們的背影微笑。天福過來責備他:「他們是敵兵呀,你為什麼給他們指水源?」天壽笑眯眯地說:「大哥,你不覺得個子高的那個長得跟小三哥很像?亨利長大了說不定就是這種樣子哩。」

  天祿從旁邊狠狠看了天壽一眼,欲言又止,心事重重地說:「咱們跟在後面去瞧瞧,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們遠遠跟著小英夷,直轉出山口,頓時驚得目瞪口呆:遠望海灣,那平整潔白的沙灘上,密密排列著的竟都是英夷軍隊的帳篷,帶槍的英夷哨兵在周圍巡走著。海灣裡停著好多高大的飄著英夷米字國旗的英夷船艦,桅杆多得像樹林,纜繩密得像蛛網。大船還不斷放下許多舢板和小船,往岸上送人送物,在海灣和艦艇間來往穿梭,這寧靜的海灣再也不平靜了!

  事情還不只此,第二天,裙帶街那邊的人說,又來了許多英夷官兵,並在海灘特別趕修成的高臺和場地上集合,鳴槍唱歌,在高杆上升起了一面更大的米字旗,還有一隊夷兵用亮閃閃的洋號洋鼓洋喇叭奏樂,聲音大得能傳出去十裡。

  第三天,事態越發嚴重,那個被天壽認為長得很像亨利的小英夷,竟領著一隊荷槍實彈的英夷官兵來到聽泉居,通過一名漢奸通事(通事:即翻譯。)說,香港已割讓給大英帝國,從此香港的土地、港口、財產等等完全屬￿女王陛下所有。現在根據需要,英國皇家海軍要徵用這片土地,包括土地上的所有建築和水源——意思就是要佔據聽泉居!

  柳家師徒父子和封四爺全都驚呆了。真是禍從天降!柳知秋氣得直喘,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倒是天祿較為鎮靜,說:「香港割讓,有什麼憑證?」

  漢奸通事一臉不屑,指著他們一進聽泉居就四處張貼的告示,說:「你認字嗎?自己看嘛!」

  那兩種公告香港居民的告示是一個意思:香港一島現在是英國女王領土的一部分,居民必須臣服英國女王,服從女王政府軍隊和官員的管理。不過一張告示由英國全權大臣義律簽發,一張告示由英軍總司令伯麥頒佈。

  天祿沉了臉,說:「我們是天朝臣民,服從大清朝廷的條律,英夷的告示我們憑什麼要服從?你說割讓香港,可有天朝的文書告示?可有皇上的禦寶、官府的大印?拿出來給我們看看!」

  聽通事翻譯了天祿的這番話,英夷軍官有些慌張,瞪眼朝通事吆喝了幾聲,通事便也作色道:「你們的欽差大臣琦善已經與我們的欽差大臣義律簽訂了川鼻和約,割讓香港、賠款、通商三項大事琦善都答應下來了,還有什麼錯?」

  天祿大叫:「不對!你騙人!拿證據來!」

  柳知秋回過神,推開天祿,面對漢奸通事和英軍軍官,義正辭嚴地大聲說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我們天朝百姓,豈能受夷人管轄!這片土地這處院落是我的,我死了是我兒子的,兒子死了是我孫子的!什麼徵用,就是拿十萬兩銀子來買我也不給!」

  英夷軍官一下子拔出了佩劍,夷兵跟著就嘩啦嘩啦地端起了洋槍。天壽驚叫出聲。柳知秋竟是一副豁出去的樣子,拍著胸脯大叫:「來吧來吧!我都死過幾回的人了,還怕這個嗎?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出劍呀!開槍呀!」

  天福天祿沖上去擋在師傅前面,天壽一反平日的溫良羞怯,一把扯住那個小英夷,跺腳喊道:「你還算個人嗎?我好心好意請你喝我們的泉水,你倒領了人來糟害我們!還想霸佔我們的家,把我們的泉水還給我,吐出來!吐出來!」

  小英夷眼睛裡似乎露出幾分愧怍,扭轉身向英夷軍官說了幾句什麼,英夷軍官點點頭,收了劍,對通事吩咐一通,領著那隊英夷兵走了。通事兇狠狠說:「我們還要來的,我們會讓你們知道:香港島屬￿英國女王陛下,你們腳下的這片土地屬￿英國皇家海軍!等著瞧吧!」

  英夷官兵和漢奸通事走了以後,鄰近的農戶來了許多人,他們或是看到聽到英夷告示的內容,或是也有英夷兵去征地征房,不堪騷擾,要找柳知秋一起商量個對付辦法。商量的結果,就是公推柳家父子代眾人赴廣州告狀。

  告狀告了好幾天,就得了這麼個結果——

  理應專管此事的欽差大臣琦侯爺,竟不受理!

  被革職的林大人又無權奏報朝廷!

  香港真的給割讓了?

  聽泉居真的要失去了?……

  柳知秋不住地咳嗽,天壽還在斷斷續續地抽泣,天福唉聲歎氣,拍著自己的腦袋。天祿咬了好一陣子牙根,突然說:

  「還得要在琦侯爺身上想辦法!」

  眾人一起望著他,他歎息一聲,說:「事到如今,我也顧不得了。當初琦侯爺到廣州來,就是與義律和談的。義律上來就要求道歉、賠款、通商,還要一塊如澳門那樣的地方歸他們英夷所有,說是不答應他就要開打!不是我替他開脫,琦侯爺倒是真想答應得越少越好,割地的事朝廷決不會准,所以義律指定要香港,琦侯爺並沒有同意,還告訴義律,所有條款必須稟告朝廷,朝廷有了旨意才能簽約。義律必是等不及了,便有攻打沙角大角炮臺的事……」

  封四爺眨眨眼,說:「你這麼一說,我倒不明白了。沙角大角炮臺失陷,陳總兵父子陣亡,廣州士民全都痛駡琦侯爺賣國。偏在這個節骨眼兒,他正月初五在獅子洋鳳凰岡宴請義律,大張旗鼓,互贈禮品,那日軍民人等在蓮花山看熱鬧的,不下數千,瞞得了誰?此後英夷停了攻打,初七初八日就登上香港島了,莫不是琦侯爺已經讓步,同意割給香港了?」

  天祿道:「我說的就是這事。今日我問了鮑鵬,他說獅子洋會談,琦侯爺說道歉、賠款、通商都好商量,惟有割讓香港的事,過於重大;義律便說,只要割給香港,情願將英軍佔領的舟山島和定海還給中國。琦侯爺已將義律的意思用六百里加緊(六百里加緊:其時官府文書靠驛站傳遞,」六百里加緊「指傳遞一種最緊急的文書,每到一站立即換人換馬飛馳,每天限定要走六百里。)奏報朝廷了,朝廷准了,他才能在和約上簽字蓋印。眼下朝廷回音還沒到廣州,咱們還來得及設法阻止琦侯爺,只要他不在割香港的和約上簽字蓋印,那英夷占香港就不作數!」

  柳知秋一陣劇烈的咳嗽,喘了半天,說:「設法阻止?……我們這些梨園行,人人瞧不起的下賤戲子,能有什麼辦法……可憐我的聽泉居啊……」

  封四爺沉吟多時,突然眼睛猛睜,閃出一道亮光,說:「我有個主意。英夷強佔香港島,如今已在廣州傳開,人人憤恨,要數士人學子最為激昂。士為四民之首,萬姓之精華,那琦侯爺對他們也得有所顧忌吧?若能鼓動他們去為香港島請願,不失為一高招兒。元宵佳節在即,貢院街那邊正好有一台大戲要唱,我想……不過,非你們三玉筍再次同台亮相不能轟動,不能轟動則難以鼓動。不怕你們見笑,我也想借重三位發一筆小財。如何?」

  柳家父子略無留難。天福天祿一商量,決定以票友的身份義演。

  由於芳華班的報條貼得滿城都是,元宵節來貢院街戲棚的看客人山人海,他們都要重睹三年前名滿兩粵的「三玉筍」的風采。況且今天照例是唱本戲(本戲:戲曲名詞。指整本大戲,相對於「折子戲」而言。),不加小戲鋪墊,誰不愛看有頭有尾的故事呢,所以都早早地趕來了。

  本戲演的是《精忠記》,看客們很快就進入了劇情,跟隨著岳飛,一同轉戰南北,保衛國土,收復失地。三玉筍中的天福扮演岳元帥,他唱得聲情並茂,慷慨激烈,贏得人們陣陣喝彩,也激發著人們的報國壯志、一腔熱血。

  劇情步步發展,看客們由壯懷激烈而惋惜,而慨歎,而痛心,而憤怒。天祿和天壽扮演的秦檜和他的老婆王氏但凡出場,無論他們的唱做如何出色,都遭到看客們的唾駡。演到風波亭岳飛父子歸天的時候,滿場一片哭聲。

  接下來,是秦檜夫婦在家中等候風波亭處決岳飛父子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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