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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驚雷卷 第03章

  兩年前的那一天,開始就很彆扭。

  那天下午有堂會,人家點的是《遊園》、《驚夢》、《寫真》和《離魂》四折,明擺著要看天壽演的杜麗娘,可天壽死活不肯演,又沉著小臉不說原因,問得急了就直掉眼淚,誰還敢招惹他?偏偏娘還向著他,說改唱《西廂記》裡《遊殿》和《聽琴》兩折吧。戲份兒少了一半不說,大早起還得陪著他對戲(對戲:戲曲演出術語。為了演好戲,在臺上不出差錯,演員們要先對詞走排一遍,不化裝,不用伴奏,稱為「對戲」。)。師兄和姐姐們心裡不免埋怨天壽鬧角兒脾氣。

  天福的張生,天祿的小和尚法聰,都是本色當行。紅娘一角只好由小香暫替。鶯鶯小姐總是蔫頭耷腦打不起精神,紅娘卻輕俏活潑,唱做出色,幾乎奪盡了天壽的戲。不但張生和法聰的眼睛離不開紅娘,就是歇下來那點工夫,那哥兒倆也直是圍著小香轉:天祿教她走身段,天福把柳門唱腔的絕活兒告訴她。滿屋子就聽見小香一陣陣又亮又脆的笑聲。

  大香來送茶,倒了兩杯先奉給了大師兄二師兄,他們都轉手遞給小香,不約而同地說:小香妹妹喝茶。小香抿嘴一樂,一手接一杯,喝了;大香再奉茶給師兄,小香半道截住又喝了。師兄們看得直笑,倒像比他們自己喝了還高興。

  大香又提壺斟茶,小香一把奪過小茶壺,就著壺嘴咕嘟咕嘟喝了個幹,然後拿茶壺在茶盤上一叩,高叫一聲:續水!

  小香素來得意便輕狂,可今天做得太過了,連大香這麼溫和沉靜的人也不能忍受,揚起臉皺了眉,不滿地瞪了她一眼。小香卻沖她擠擠眼兒,說:知道你那小心眼兒滿裝的是師兄,不搶這幾口還能有我的份兒?大香啐她一口,臉兒一紅,趕緊低頭出屋。小香一回頭,見天壽也瞪著大眼睛看她,便不在乎地嘻嘻一笑,晃晃腦袋說:咱們接著對戲呀!

  天壽把手裡的團扇一摔,賭氣道:「我是鶯鶯還是她是鶯鶯?大師兄你唱『正撞著五百年前風流孽冤』,規矩是張生和法聰都該不錯眼兒地瞧著我才對,你們倆怎麼都趕著去瞧紅娘呢?」

  兩個師兄互相瞧一眼,都有點不好意思。

  小香拖長聲音笑道:「哎呀,好我的小兄弟,你就是跟師兄花園贈金一百次、洞房花燭一千回,不也是演戲嘛,你可吃的什麼飛醋哇……」

  天壽頓時小臉通紅,一跺腳,沖著裡屋喊道:「娘!你聽四姐姐說的是什麼話……」哭腔哭調才出聲,眼淚就撲簌簌掉下來了。

  天壽娘在裡屋就罵道:「小香你個小挨刀兒的,早晚要下拔舌獄……天壽好孩子,上媽這兒來……」

  天壽進屋,母親照例撫慰一番。英蘭悄悄笑著對娘說:那哥兒倆都迷上小香那小妖精了,可憐大香的心又在兩個師兄身上,瞧娘你日後怎麼分派處置吧!

  天壽娘長歎一聲,說:現如今家道成了這個樣子,顧了今日顧不了明日,有點兒錢就讓你老子抽個精光,哪裡辦得成婚嫁!就是要辦也要分個長幼先後不是?……

  英蘭垂下眼簾輕聲說:「爹這個樣子,娘苦死了,英蘭就陪娘過一輩子,哪兒也不去!」

  自從五年前英蘭聘定的未婚夫因吸鴉片病死以後,英蘭一直就是這句話,如今已是二十多歲的姑娘,再談婚嫁也是難事,天壽娘不由得眼圈一紅,說:

  「傻孩子,女孩兒家哪有不嫁人的道理……」

  天壽聽著,竟滿心苦痛委屈,抽抽噎噎,終於「嗚」地哭出聲,一哭就止不住,娘和姐姐連忙給他擦淚撫胸順氣。上月天壽演杜麗娘《離魂》,竟在臺上哭暈過去,此後每逢他長哭不止,娘總是格外擔心。今天娘同意他改戲,就是這個原因。

  小香跑進裡屋,一看天壽這樣兒,連連叫他「淚罐子」、「哭包兒」,還笑著捏捏小兄弟的鼻子耳朵垂兒,哄著他說:「告訴你吧,你那大師兄二師兄都歸你,我才不希罕呢……日後我呀,就算當不了安國夫人(安國夫人:南宋梁紅玉,名將韓世忠妻,出身青樓,後因輔佐韓世忠抗擊金兵,屢建功勞,被封為安國夫人,後改楊國夫人。)、汧國夫人(汧國夫人:唐代李娃,原為長安娼妓,後封汧國夫人。故事源于唐代詩人白行簡所撰《李娃傳》。),還成不了薛濤、蘇小小(薛濤、蘇小小:均為歷史上有名的才女名妓。)嗎?憑我的容貌才情……」

  英蘭撇嘴笑道:「這丫頭瘋了,什麼不好想,成天價惦著青樓女子……」

  小香不服,說:「那又怎麼著?人家出大名享大福,比什麼命婦呀太太呀,風光多著去了……」

  天壽娘沉了臉,叱駡道:「不學好的下作東西……」

  才罵出口,院門「咣當」聲響,跟著一片踢踢踏踏,腳步錯亂。娘兒們都住了嘴,面色陰沉下來。天壽娘緊張地小聲說:「你們都看好自己的東西,昨兒他可又斷頓兒啦。」英蘭苦笑道:「還有什麼東西?早叫他強要硬拿弄光了!」小香添了一句:「還連偷帶騙、連拐帶搶哩!」天壽娘發愁說:「待會兒他又要尋死覓活瞎鬧騰,咱們可拿什麼支應呢?……」

  天壽爹竟沒露面,一頭鑽進他那間小耳房,不見動靜了。

  天壽娘不放心,叫女兒們去瞧瞧,女兒都背過身不應。天壽歎口氣說還是我去吧。小香嘴快,立刻說正該你去,要不是你當初敬給他那一團公班土,哪裡會有今天!娘和姐姐都趕緊責備小香。天壽頭一低,眼圈兒又紅了,轉身出屋,兩個師兄隨他一同去看師傅。

  小耳房內極其寒酸,空空蕩蕩,一張床一領席,連被子都沒有,抽鴉片的用具卻一應俱全。當年徒弟們孝敬的那些銀制煙燈、鑲珠寶象牙的煙槍和最負盛名的太谷燈、膠州燈,早被做師傅的一次次賣、一次次換,如今都是最次最低等的東西了。柳知秋像只大蝦米,勾腰窩在木板床邊不住喘氣兒,面無人色,一陣陣打戰,見徒弟們進來,抖索的手朝懷裡掏,好半天才掏出一個破舊的銅扁盒兒,遞給天壽,口齒不清地吩咐說:「給給給……給我燒……燒燈……」

  盒裡竟裝滿了上等煙膏,足有半斤!兄弟們驚異地互相看看,無可奈何,只得動手,點燈、通煙槍、燒煙泡,柳知秋還哆嗦著緊催,已經有聲無氣了:「快快快……快著點兒……我可可可等不得要要要……要死了……」

  裝好煙泡的煙槍遞過來,眼看要暈過去的柳知秋不知哪兒來的勁頭兒,餓虎撲食,奪在手中,連滾帶爬撲倒在破席上,湊近煙燈燈焰,猛地長吸一口,吱溜有聲,叫人直擔心他這口氣回不來……他終於仰頭把這口煙慢慢地吐出來,接著又吸第二口、第三口,貪婪得像要把滿屋的煙霧都吃到肚子裡去。他不喘不抖了,臉色也不像剛才那麼蠟黃乾枯了。天壽他們見狀就要退出,卻聽師傅說:

  「別走,再給我燒兩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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