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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真的?」胡昭華下意識地伸手抹了抹額頭眼窩和面頰,苦笑道:「除了你小天壽,再沒第二個人肯當面告訴我……」

  「對不住,胡爺,我是想,你該自己多保重才是……聽說這兩年你也經了不少艱難……」

  「艱難算什麼?唉,你不知道這兩年我是怎麼熬過來的,小命沒丟就算萬幸了!」胡昭華搖著頭長聲歎息,動了真情,眼圈都紅了。

  依著他的性子,只願終老溫柔富貴鄉,既不屑於登仕途去攀附,也懶得在生意場上廝混,寧可把風花雪月當做一生的事業。老天爺讓他投胎到這天下數得著的大豪門,莫非覺得不能這麼便宜他,必得生出重重困厄狠狠折磨他一通才肯罷休?

  欽差大人到廣州,真可謂挾風雷而至,聲勢驚人。而他當時並不在意,天塌了有父親頂著,他只要深居簡出,不惹是非,再深的溝再高的坎也能平安越過。

  父親身為十三行行總,什麼世面沒見過?什麼風浪沒經過?這次竟頂不住了。胡家事務無論內外大小,從來都大權獨攬的老爺子,竟召集子弟們問計。老人家眼睛佈滿血絲,灰白的眉毛鬍鬚都在顫抖,昔日的威嚴再也掩不住一臉的焦慮愁苦,他沉重地說明逼到眼前的困境:欽差大人先拿十三行行商開刀了!

  十三行的幾位首領被傳喚到欽差行轅,林大人聲色俱厲,痛斥十三行行商管束夷商不力,駕馭夷商無方,致使夷商借貿易為名大量輸入鴉片,流毒天下,禍國殃民。行商們必須將功贖罪,勒令一切進行非法貿易的夷商繳出所有鴉片毒品!

  但事情明擺著,行商們儘管領有朝廷的特許,壟斷了中國人與夷商的貿易,但夷人做生意講的是平等交易,彼此是生意夥伴,何嘗對行商認低伏小?況且夷商有錢有洋貨,廣州從官場到民間,多少人奉承他們還來不及,何談管束駕馭!

  夷商不敢得罪,可握著百姓生殺予奪大權的朝廷官府就更不能得罪了!

  怎麼辦?

  胡昭華出主意說:錢能通神。歷來廣州官府的上上下下,沒有不認銀子的。不然,被朝廷一禁再禁的鴉片生意也不會那麼火爆。

  次日覲見欽差大人,胡家老爺子就再三叩首,向上稟告說:「胡某人情願敬獻家財……」不料話未落音,欽差竟然大怒,一拍大案,喝道:「本欽差不要你的銀子,要你的腦袋!」嚇得老爺子當場驚倒,抬回家中猶哆嗦不止,就此不能起床。

  身為長子的胡昭華,只得臨危受命,替父親擔當起行總職責,來往於官府與夷商之間做傳聲筒,受盡了兩頭說好話兩頭受氣的夾板罪。

  因為夷商不肯繳鴉片,行商們在欽差大堂上罰跪兩個時辰,胡昭華跪得膝蓋紅腫,幾天不能走路,至今青瘢累累,疼痛不消。

  夷商再次表示拒絕時,欽差便威脅要殺行商的頭向夷人示警,令行商們套上沉重的木枷鎖鏈去夷商處下諭帖,限期收繳全部鴉片,胡昭華又是首當其衝。

  還是為了相同的原因,胡昭華受了笞刑,從小沒人敢碰一手指頭的他,被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痛苦和屈辱逼得他幾乎自殺……

  直到欽差大人下令封鎖夷人商館,最終斷絕夷商飲食的關頭,夷商才不得不屈服,答應繳出所有鴉片,胡昭華也才覺得隨時可能丟掉的頭顱總算屬￿自己了。

  後來這位林欽差又長任兩廣總督,在他治下,胡昭華一干行商們過日子能不小心翼翼、提心吊膽?難怪他剛被朝廷革職,胡昭華就如釋重負,把停了兩年的戲又唱了起來。

  天壽聽他說罷,輕輕歎道:「看你消瘦許多,想必吃苦不少。但經此一番歷練,未嘗不是好事。」

  胡昭華朝椅背上一靠,望著天壽感慨地點頭道:「果然知我者韻蘭,旁人再不會作此想,只知一味悲憫怨恨……」

  天壽不願迎合討好,但當面反駁主人也不明智,他咬著嘴唇沉默片刻,終於不願違心地默認,低垂著眼簾小聲說:「莫怪我逆著公子你的心意說話,那大人是奉朝廷之命,禁煙繳煙有百利而無一害,家父因此而脫離苦海;再說虎門銷煙,萬民歡騰,著實大張了我天朝的國威!他是一位少有的清官、好官,竟被革職……」天壽聲音哽咽,說不下去了。

  胡昭華一時發蒙,略一思索,恍然而悟:「我聽說他曾解過你的牢獄之災,與你有恩的,是不是?……唉,我雖被他整治得半死不活,心下還是敬服他的為人。不要說我,就是那些夷商,一面為鴉片恨他入骨,一面也還佩服他,說他是天朝少有的明白人哩!」

  天壽疑惑地看看胡昭華,不知他這番話是真心還是假意,卻聽得樓下一片喧鬧,那裡的筵席已經散了,天壽便又起身告辭。

  一瞬間,胡昭華的神情變了,象牙色的面頰泛上一片粉紅,濕滋滋的紫紅色嘴唇綻成溫存的微笑,兩道多情的長酒窩也格外地深了,眼睛水汪汪的,目光像軟軟的細毛刷子在天壽的臉龐上掃來掃去,一面輕輕地說:「要是我不讓你走,你說你走得了嗎?」

  天壽的心怦怦亂跳,這熟悉的微笑仍像他幼年初次見到時候一樣,吸引他感召他影響他,使他一時有些迷亂,有些氣促氣短。他咬牙屏息,使自己平靜,畢竟久在臺上做戲,平日需要以做戲來應付時也不犯難,便略沉了一沉,微微笑道:

  「胡爺不會如此這般的。」

  胡昭華逼近來問:「為什麼?」

  天壽讓笑容消失,靜靜地說:「胡爺既引我為知己,自然不會強我所難了。」

  胡昭華一時語塞。

  他一向認為自己是情場老手,是情場聖手,豁達灑脫是他只吸花蜜不受花朵困擾的最大長處。直到兩年前的「書齋波瀾」為止,他與天壽交往七八年,都沒大動過這方面的心思,一直拿天壽當忘年交的小友,一個可親可愛的孩子。兩年分別後的今天,他卻奇怪地發現自己似乎動了真情,而且情不自禁,這真是太可笑了!他自嘲地笑笑,端起面前的酒一口喝幹,隨後說:

  「那好吧,我就只重複雨香的話,你回我的胡家班好不好?今兒我跟封老四說,他都答應了。」

  天壽望定胡昭華:「他賣我要了多少錢?你買我是為了抵我父親的煙債吧?」

  「哎呀,看你說哪裡去了……」

  「胡爺你放心,家父的債我就是窮一生之力也要奉還,今日的戲份我不要了,請你的王師爺記上我還債的第一筆。」

  「唉,韻蘭韻蘭,你拿我當成什麼啦?萬把兩銀子的事我何嘗放在心上!你我交往這麼多年,我何嘗動過你一手指頭?我一直拿你當天下第一名花,供在我心頭最高貴最乾淨的地方啊!你想想,你想想啊……」

  天壽低頭不語,眼角卻瑩瑩閃光,滲出兩滴冷淚。

  胡昭華見狀,站起身想要撫慰對方,又改了主意,在席邊幾個檀木花架和粉彩瓷花盆間踱起了步子,不時停步觀賞那些開得十分燦爛的各色菊花。等他轉過身再次面對天壽時,又是一副笑嘻嘻的瀟灑不羈的神情,半真半假的口氣:

  「看這意思,你是信不過我啦。我說咱倆換帖子拜金蘭,做永久契兄契弟!」

  天壽也學著他的樣兒半真半假地笑著,搖搖頭。

  「要不然,你棄弁而釵,從此裝扮成女子,我娶你做夫人!」

  天壽依然笑著搖頭。

  「要是我給你發誓,你信不信呢?我若背信棄義,天打五雷轟!」

  「快啐口水!」天壽趕忙制止,皺起了眉頭,「誓也可以隨便亂髮的嗎?」

  胡昭華故意連連地說「天打五雷轟」,他喜歡看天壽著急的樣子,因為這孩子平日太文靜太喜怒不形於色了。但天壽很快又淡然了,說:「你是不是常常賭咒發誓啊?要這麼著,你拿冷香他們怎麼辦呢?」

  「他們算什麼!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不過一時興至,過去也就完了。」

  「你還有那麼多大小夫人呢。」

  「你從小就唱《長生殿》,還不懂得三千寵愛一身專嗎?」

  天壽又不做聲了。

  頭頂上的西洋玻璃吊燈華彩四溢,在天壽粉光玉潤的臉上流蕩,煥發出一片嫵媚和溫柔。胡昭華再也忍不住,上去一把攥住了天壽的小手,幾分傷感幾許怨恨幾多強制地說:

  「韻蘭韻蘭,你就真的這麼狠心?……」

  天壽受驚似的,極快地抽出手,跳身離座站得老遠,紅頭漲腦,幾乎要哭出聲,好半天,抽抽搭搭地說:「我們家祖傳的死規矩,賣藝不賣身!」

  胡昭華好氣又好笑,又有說不出的憐惜,心下想這孩子對自己吸引力這麼大,或許正是因為他很難到手吧。他故意長歎一聲,說:「這規矩是你那不成器的爹教導你的吧?」

  孩子賭氣回答說:「再不成器,爹也是爹!」

  「好好好,果然是個大孝子!」胡昭華笑著調侃,「他管你這麼嚴,他自己倒……」

  一語未了,樓下一片喊叫天壽的聲音。天壽急忙抽身朝露台跑,一邊大聲答應著;胡昭華快步跟在後面。一片夕陽,正照著急急走來的一群人,看得十分清楚:是冷香他們客氣地陪著三個男子。走在最前面的是天壽的師兄天福,他已經看到露臺上的師弟,正大聲喊道:「天壽!你看是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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