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 |
二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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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桌上的氣氛那麼溫馨,兩個中國孩子不斷受到鄰座大姐姐的照顧,簡直就像富貴人家備受寵愛的小公子。顛地先生一看到天祿天壽,曾驚異地揚了揚他的濃眉,後來又友好地對他倆滑稽地擠了擠眼。 晚餐結束,顛地先生告辭以後,全家各自做了一陣秘密的準備,然後又聚在大客廳裡,開始了他們的「潘托」。 亨利、天壽扮成了小仙女;天祿扮成一個老太太;戴安娜頭蒙紅巾、戴一隻黑眼罩、腰間佩刀,扮一個十分厲害的海盜;而海倫則三角帽、紅制服、白長褲、到膝的大皮靴,是名英國軍官。最沒想到的是司當東先生,竟裝扮成了一隻全身黑衣、披了黑斗篷、腳下尖頭翹皮靴、頭戴飾有長羽毛大帽子、滿臉塗白、畫了黑眼眶和長長鬍鬚的大黑貓!家裡的僕役們也都聚在客廳裡,看著他們平日熟悉的主人即興表演:海盜劫持老太太,大黑貓撲上去解救被打敗,軍官趕來制服了海盜,兩位仙女下凡勸善,海盜悔過放下了佩刀斧頭,於是皆大歡喜。 因為不許說話,所有的演員都隨意地唱著,喊叫著,極力表演著種種滑稽動作。天祿扮演的老太太,只一次次摔倒、一次次尖叫救命,就把觀眾笑得肚子疼。大客廳裡的哄笑和參與劇情的大聲鼓噪,時起時伏,直到依固定模式把「潘托」演完,大家還是意猶未盡,接著表演一個又一個的餘興節目。 這完全不像玉筍班常去唱的堂會,戲子做戲客人看戲。這裡大家都演,大家也都看:司當東夫人彈琴;「黑貓」司當東先生高唱一曲,聲震屋宇;海倫表情豐富、抑揚頓挫地朗誦了一首詩;亨利站在正當中拉小提琴,海倫給他伴奏;可愛的戴安娜換了裝,頭戴花冠、身著一襲潔白的輕紗舞裙,在海倫和亨利的伴奏下跳了一段仙女舞。她還摟著天壽瘦小的肩膀說,明天她就要用這套仙女的舞裙、外加一副金黃色鬈髮發套來打扮天壽,好讓亨利畫出一個最美最美的小仙女來。 天祿天壽演了一小段《秋江》,劇情和唱詞由亨利向大家說明。司當東夫人和她的女兒們沒有看過中國戲,對兩個孩子的表演既驚歎又讚賞,說是想不到只憑著一支假的船槳和兩人的動作,就讓人覺出那條船在顛簸在搖晃在水面急速地滑行,真是太妙了!司當東一家和圍觀的僕人們,一起為中國孩子的表演喝彩並大鼓其掌。盛情難卻,天祿加一段《夜奔》,天壽又表演了小尼姑數羅漢,載歌載舞一回,才算罷了。 照待客的規矩,本來給天祿天壽一人安置一間客房。天祿說師弟年紀小膽子也很小,晚上一個人睡害怕,要求讓他二人在一個屋裡。而一間客房裡只有一張大床,天壽又高低不肯上床,寧可坐一夜——因為從小到大,除了父母,挨著別人他就終夜睡不著。這樣,只好臨時在屋裡另支了一張小床,一樣鬆軟雪白,只不如大床豪華。天祿理所當然地把大床讓給了小師弟。 兩床間隔著梳粧檯,妝鏡前銀燭臺的蠟燭和牆上兩盞壁燈都還亮著。天祿問罷,聽師弟沒答碴兒,便微微抬起身朝大床上瞧,只見天壽睜著大眼睛瞅著帳頂發愣呢。天祿嘿嘿一樂,重又躺下,說: 「我猜你也睡不著。說真格兒的,活這麼大,還從沒有人這麼待過我呢……天堂差不離兒也就這樣吧?」 「咱們也從來沒當過客人呀!」 「人家是瞧得起咱們。他們喜歡咱們的玩意兒,可沒把咱們當玩意兒。」 「你在說繞口令呢!要不是三哥仗義,人家也不能待咱們這麼好哇!」 「倒也是。……可這些人倒真是都挺好的……」 篤篤篤,一陣輕輕的叩門聲。 「是誰?」天祿和天壽一激靈,都坐了起來。 「是我,亨利。我睡不著,來跟你們聊天。」 門一開,天祿拉著亨利的手,笑道:「我們也睡不著,可不敢去找你……呀,你穿的是什麼呀?好像女人的大裙子。」 「這是睡袍,」亨利笑道,「我從小就不愛穿,可大人管著,沒辦法。我才巴不得光著睡覺呢……小四弟睡著了?」 天壽忍著笑,躺在那裡閉眼不出聲。 亨利走近,俯身看,見天壽那濃濃的睫毛像小蜜蜂那樣直呼扇。好哇,裝睡騙我!他悄悄伸手,在天壽的小腳板心上長長一搔。天壽身體一縮,吱的一聲尖叫,格格地笑個不停,嘴裡還不住地說:「小三哥,你壞,壞……」 三個人嘻嘻哈哈鬧了一通,天祿拿出二哥的身份,說別鬧了,好好坐著說會子話,過兩天三弟走了,想說也說不成了。一句話說得大家心裡難過,笑不起來了。 亨利說,坐著說還不如躺著說呢,咱們都到大床上躺著。 天壽忙說不行不行,我從來不跟別人睡一個床。 天祿說,知道你跟人在一塊兒睡不著覺,可咱這又不是睡覺,躺一起聊天多方便,正怕你睡著了呢! 於是小弟弟居中,兩個哥哥一邊一個,並排躺在大床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都笑了,說不出的親近和溫暖。 「亨利,你這次走了什麼時候回來?」天祿問。 「我也不清楚。我真想回來看你們,可是回來就得要我學做生意,我心裡又不願意。」 「為什麼不願意?看你叔叔,還有我們那邊十三行的洋商,多有錢呀!」 「做生意得天天算帳,麻煩極了,我最不喜歡算術。再說,做生意,人就會變壞,得說假話,得騙人,我也不喜歡。」 「真的?連你叔叔也是?」 「他還好一點。最壞的,就像帶你們來的那個顛地,很壞很壞!」 「真的?只見他動手打人,沒覺得他多麼壞呀,他對天壽還挺和氣呢!」 「那是他裝出來的。我告訴你們一個秘密,可別說出去。顛地表面上做絲綢棉布貿易,其實是個大鴉片商,專門走私鴉片賺大錢!你想想,鴉片多貴,走私幾箱就能得幾箱銀元呀!」 「是挺嚇人的!我們上過他的躉船,鴉片和銀子數都數不清,他日後還不把廣州都買了去!」 「那不會,你們中國怎麼肯……小四弟你怎麼啦?不說話,一直發抖,冷了吧?來,我給你,一會兒就好了。二哥,你也靠緊點兒。」亨利不顧天壽反對,展開大睡袍,把哆嗦得縮成一團的小四弟摟在懷裡。天祿也擠在一堆兒,還把被子也拉來蓋上。不一會兒,大家又都熱得出汗,不得不把被子蹬開。 「那你長大了做什麼呢?」天祿替亨利擔心,「你父親也很有錢吧?」 「跟你們說實話吧,」亨利認真地說,「我是我父親的小兒子,家裡再有錢也不歸我繼承。我大哥是法定繼承人。他要是喜愛我,每年給我一筆花銷,夠我體體面面地過一輩子;他要是看不上我,也可能一個子兒也不給我。到那時候,只好娶一個有錢有莊園的小姐,才能過紳士日子。可我想當畫家,揚名世界,賣畫也能掙大錢;又想當醫生,能掙錢還能救人。要是還想到中國來看你們,那只好當傳教士啦!黑帽子黑袍子夾鼻眼鏡,你們再也認不出我啦!哈哈哈哈!」 三個孩子都笑了。 「小四弟你真好玩,一暖和過來,就軟和和肉乎乎的,像個沒長骨頭的小嬰兒,摟著真舒服……別生氣,別生氣,還是躺平了好好說話吧。那你們倆呢?演一輩子戲嗎?」亨利認真地問。 天祿說:「我吧,能演一輩子,京師的梁五爺七十歲了還是名醜,誰看他的戲不豎大拇哥兒!大哥呢,原本是書香人家,敗了,沒法子才來吃這碗飯的,我看他早晚要離了這一行。四弟是梨園世家,又是棵『搖金柳』,能大紅大紫。就怕過了歲數長個頭兒長鬍子,不招人待見,那日子口兒就難過了。」 「小四弟,這半天你怎麼一句話也不說?想什麼呢?」 「我想……爹媽就我一個兒子,我怎麼也得給他們爭氣。我要好好唱戲,掙很多很多錢,給爹媽買房子買地,給姐姐們辦份好嫁妝,等不招人待見的時候,也有本錢去做生意……小三哥說做生意人要變壞,那我就好好練字畫練琵琶,也能賣錢,也能像我爹一樣去做教習……」 牆上的自鳴鐘當當地響了兩聲,亨利跳起來說想不到這麼晚了,明天還要給天壽畫像呢,隨即告別而去。天祿也回到自己的床上,躺下的時候,聽見天壽小聲嘟囔:就算這裡像天堂,也得回家去呀,回去了可怎麼辦哪? 天祿笑道:「怕什麼呢,不就是挨打嗎?打就打一頓唄,早就慣啦!」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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