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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亨利領著天祿隨後走進來。司當東夫人問:「亨利,這是怎麼回事?」

  亨利說:「瑪麗嬸嬸,他們倆是我的朋友,我的客人。請戴安娜給受傷的小鳥上點藥,好嗎?」

  戴安娜立刻接過小鳥,吩咐女僕去拿她的藥箱。天壽抹一把眼淚,小心地把傷處指給她看,兩人就埋頭處理小鳥的事了。

  夫人正要問點什麼,跟這位母親長得十分相似的黑髮黑眼睛的大女兒海倫忽然一拍手,叫道:

  「是他!亨利,對嗎?他就是那個藍衣小孩,對嗎?你的那幅畫得很漂亮的畫,藍衣小孩和紫花,媽媽,你稱讚過的!」

  亨利極力掩飾自己的得意,嚴肅地點點頭,說:「是的。就是他,他的名字叫天壽,這一位是他的哥哥,叫天祿。瑪麗嬸嬸,我可以邀請他們一起用午茶嗎?」

  「當然。」司當東夫人微微一笑,看上去嚴厲的面容立刻變得溫和了,隨即吩咐女僕添茶具添點心。

  一個俊美可愛的七八歲小男孩,羞怯又溫順,還在哭著,這是絕大多數夫人小姐都樂意接受並真心喜愛的。司當東家的女眷早已多次聽到過玉筍班的故事,對這兩個小小的演員原有幾分好奇和好感,所以這兩個孩子,尤其是小天壽,幾乎立刻就成了夫人小姐疼愛的對象,不住地為他添茶,給他的小碟子裡夾點心。

  晶瑩的細瓷茶具上的美麗花紋、水晶玻璃糖缸和奶杯的明亮剔透,都讓兩個中國孩子讚歎不已,而熱騰騰的茶香和各種蛋糕小點心的誘人甜香,對他們更有吸引力。他們雖然不習慣像主人那樣往茶裡加糖加奶,但是非常喜歡那種帶餡小甜餅和剛烤出來的焦黃香脆的小松餅。他們都受過師傅的嚴格訓練,坐有坐相,吃有吃相,很文雅,很從容,亨利因此常常斜眼看他的堂姐,掩飾不住那份驕傲。

  午茶的氣氛十分友好、親切、自然,夫人小姐甚至用她們能說的幾句有限的中國話跟兩個孩子直接對話,而大多數時間,還得靠亨利從中翻譯。於是,亨利說,堂姐們認為,小天壽如果打扮成小姑娘,會比現在還美;如果照英國貴族小姐裝束起來,會怎麼樣?願意試一試嗎?……翻譯到這裡,亨利突然停住,眨一眨發亮的藍眼睛,跳起來說:

  「嗨!我有個好主意!瑪麗嬸嬸一定要答應,好嗎?反正我不能跟大家一起過聖誕節了,為什麼不讓我提前享受一回家庭聖誕節啞劇的快樂呢?……」

  兩位堂姐立刻拍手喊叫著贊成,請求媽媽答應,說所有的服裝用具都現成,馬上就能準備好。亨利還說:這樣瑪麗嬸嬸就能看到天祿天壽的表演了。瑪麗嬸嬸笑了,說跟司當東先生商量一下,還有,天祿天壽願意不願意呢?

  天祿和天壽從小就知道自己是戲子,唱戲是下九流賤業,是伺候看客高興的活兒。誰都能對他們吆三喝四,叫他們唱就得唱,叫他們演就得演,有點差錯不是挨駡就是挨打,從沒有人問過「你願意不願意」。今天,人家竟拿他們當平起平坐的客人,竟徵求他們的意願,這可真叫他們嘗到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兒,滿心胸裡都那麼熱乎乎的,還有什麼不能答應呢?只是問:聖誕節啞劇是怎麼回事?要扮演什麼角色?

  亨利告訴他們,那是英國人差不多的家庭在聖誕節都要舉行的,叫「潘托」,不須排演,也沒有固定的情節故事,到時候所有男孩子要裝扮成女的,而所有女孩子要裝扮成男的,觀眾也得參加,都是即興表演,不許說話,只能唱歌、奏樂和尖叫鼓噪,你們看著吧,非常好玩!

  不料,晚飯時候出了麻煩。

  午茶過後,孩子們又來到花園,玩那種天下的孩子都愛玩會玩的捉迷藏,連戴安娜和海倫也參加了進來。花園很大,樹香花香草香,樹綠花紅草青,孩子們玩得非常快樂。卻聽有人在喊亨利少爺,跟著就有兩名僕役走過來。踩著小碎步的一位笑眯眯地說:「亨利少爺,我來找天祿天壽去用晚餐。我可以叫他們出來嗎?」

  亨利不知是怎麼回事,點點頭。那人便大聲喊起來:「天祿天壽!我是鮑鵬!別玩兒啦,吃飯啦!——」

  天祿哥兒倆都是紅撲撲的笑臉,擦著滿頭的汗,趕過來,聽鮑鵬低著頭說了幾句什麼,便都點頭說好。天祿回頭對亨利說:「我們跟他吃飯去了,玩兒不成了,吃完飯再來。」鮑鵬一手攬著一個,三人轉身要走。

  亨利想想不對頭,說:「別走……上哪兒吃飯?你不是送他們來的嗎?怎麼又要帶他們走?到底是怎麼回事?」

  陪同前來的家中男僕托馬斯告訴亨利,因為司當東先生同顛地先生談得很成功,司當東先生很高興,要留顛地先生共進晚餐。這樣顛地先生的僕人也要留下用餐,鮑鵬是來領這兩個小孩到僕人餐室去用餐的。

  亨利一聽,立刻跳起來,喊道:「什麼什麼?拿我的朋友當僕人?讓我的客人去僕人餐室用餐?不!決不!」

  鮑鵬看到形勢不對,曖昧地笑著,走過來附在亨利的耳邊小聲說:「亨利少爺,他倆的身份跟我們這些僕人一樣……」

  「為什麼?」

  「他們是唱戲的呀,戲子是下九流,不能登大雅之堂……」

  「唱戲的?那又怎麼樣?我們在學校還演戲呢!他們是我的朋友!朋友!你懂嗎?」亨利小臉漲得通紅,捏著雙拳,瞪著藍眼睛,大聲喊叫起來。

  托馬斯見小主人反應如此強烈,不知所措地眨著眼睛,說:「我是奉命來請少爺和小姐們回去梳洗整理,好到餐廳用晚餐,因為今天有顛地先生做客……」

  「我不去。」亨利陡然冷靜,藍眼睛閃著堅定的光,「這樣對待我的朋友,是對我的輕視,對我的侮辱,我拒絕進餐廳,我拒絕進食!」

  聞訊趕過來的海倫和戴安娜,也一起憤憤不平。海倫一個勁兒地問,這是誰的決定?太荒謬了!戴安娜更激烈,說如果不改變這個決定,她也拒絕進餐廳,並同亨利一起絕食!托馬斯摸著後脖梗,大惑不解地去稟告主事管家,亨利則要大家都在花園等候消息,說是如果不作變更便立刻回臥室睡大覺。

  很快,托馬斯就隨著司當東夫人來了。司當東夫人微笑著解釋說,主事管家不知道兩位小客人是亨利邀請來的,以為是顛地先生的隨從,所以安排有誤。她現在代表司當東先生和全家人,邀請亨利的兩位好朋友共進晚餐,希望小客人能夠賞光應允。

  烏雲消散,孩子們全都興高采烈。直到這時候,亨利才把剛才發生的一切說給他的二哥四弟聽,因為方才的所有交涉,都是用英語進行的。兩位小客人雖聽不懂也猜到了幾分,現在得知詳情,更覺得亨利講義氣,夠朋友。

  從花園往回走的路上,鮑鵬滿臉壞笑,悄聲對天祿天壽說:「你們小小年紀本事不小,竟把個夷人小爺迷住了!他的那玩意兒行嗎?……」

  天壽裝作沒聽見,但一張小臉兒漲得通紅;天祿一向跟鮑鵬說笑逗鬧慣了的,這時卻狠狠瞪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你這人!什麼事都往邪門歪道兒上想!真真下作!」

  鮑鵬討了個沒趣兒,學夷人的樣子聳聳肩撇撇嘴,全不當回事。

  天壽從來沒有睡過這麼寬大華麗軟和潔白的床,四個床柱都雕著花,撐起繡著花紋、垂著流蘇的帳幔,雪白鬆軟的大枕頭堆得像小山,枕上去舒服極了。晚上沖澡的時候,他把纏身的帛帶都解了,更是一身舒放輕鬆。可這麼溫暖舒適,他卻怎麼也睡不著,翻個身,又翻了個身,便聽得天祿小聲地問:

  「師弟,還沒睡?」

  天壽只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他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今天的感受太新鮮太強烈也太難忘了。

  自他們倆接受司當東夫人的邀請之後,便成了真正的司當東家的客人。

  餐廳那麼高大華麗,枝形水晶吊燈流溢著絢麗的光彩,把鋪著雪白桌布、放了美麗鮮花、擺滿晶瑩酒杯餐具的長長的餐桌照得通亮。司當東夫妻作為主人,分坐在長餐桌的兩頭,顛地先生作為主賓,坐在司當東夫人身邊。天祿坐在司當東先生和海倫之間,天壽坐在戴安娜和亨利中間。僕人們為主客移動餐椅請他們就座,並為他們斟酒送菜,還一份份夾到每個人的盤子裡。孩子們只能喝果汁,只有亨利得到特許,可以陪天祿喝一點紅葡萄酒。儘管天祿天壽不習慣用餐巾也使不好那些沉甸甸的刀叉湯匙,可是果汁好喝,烤雞烤牛排好吃,點心好香好甜,他們還從未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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