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二三


  小亨利睜著藍色的大眼睛,簡直一眨不眨地盯著臺上,專心一意地看戲,他幾乎是一夜之間就成了戲迷。

  小亨利生在澳門,父親和有關親友的事業都跟中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三十多年前,他的叔父在小亨利這個歲數的時候,曾跟著父親老司當東——也就是小亨利的祖父——隨同英王陛下遣出的第一個龐大的正式使團訪問過中國。使團的特使就是著名的馬戈爾尼爵士。使團向乾隆大皇帝敬獻了包括當時最先進的天文儀器、光學儀器、銅炮、榴彈炮、連珠炮、毛瑟槍、望遠鏡在內的一大批奇異的壽禮。他們受到天朝和乾隆大皇帝本人最隆重最熱情的接待。當然,在天朝眼裡,這只是一份豐盛的貢禮而已,而使團代表英王這「西方第一雄主」提出的平等交往和通商貿易,理所當然地被最客氣地拒絕了。

  老司當東與馬戈爾尼爵士一樣,對這次外交的失敗憤怒而且痛心了許多年。而小司當東則既恨這個東方古國的頑固和狂妄,又對這片極富魅力的古老的土地以及由此生髮出來的古老文化依戀不已,以至長大後投身東印度公司,專門從事同中國的貿易,一年中的很多時間住在澳門,決心要舉畢生之力叩開中國閉鎖的大門。他幼時受到過乾隆大皇帝親切接見,參加過熱河行宮萬樹園裡無比豪華盛大的遊宴,這些經歷,都是他的子侄輩們掏取不盡的故事寶庫。小亨利就被他薰陶成了一個中國迷。

  前年小亨利八歲,應當回英國讀書的時候,他以不願遠離父母為由不肯回去;去年小亨利的父母也回國了,而小亨利仍然執意留下來,說是要跟著叔父。這位叔父在諸侄中也特別喜愛小亨利,認為憑這孩子的資質,最有希望繼承司當東家族中學問和貿易這兩大成功事業中的後者,多學兩年中文更好,所以,他向小亨利的父母保證負責小亨利的教養,一兩年後再送他回國。

  在澳門的英國小學校裡,小亨利的文法和數學成績都很好,但更以喜愛繪畫和音樂戲劇在同學中獨樹一幟。前者使叔父能夠心安理得地帶他來胡家花園參加喜慶宴,後者則使他一接觸中國古老的戲劇便立刻被吸引住了。

  昨天晚上叔侄倆回到十三行街商館區怡和洋行的住處,小亨利一直不停地詢問有關中國戲劇的各種問題。叔父也是個戲迷,不厭其煩地解釋、說明,兩人議論到好晚。小亨利還不停手地畫著,筆下出現的都是深深印在他腦海中的形象:跳加官的魁星,皇帽皇袍的唐明皇,美麗的西施、醜陋的東施,畫了花臉譜的吳王夫差等。畫的最多的是小織女,正面的、側面的,半身的、全身的,站在鵲橋上的……

  叔父看著這些漫畫笑起來,打趣他:「亨利,你畫這麼多小織女,不會是愛上她了吧?」

  亨利說:「難道她不可愛嗎?昨天下午咱們在花園裡見過他呀,那麼一個小男孩兒,怎麼就變成這樣漂亮的小仙女了呢?太不可思議了!」

  叔父說:「確實,這古老戲劇的魅力是不可抗拒的。還有好幾天呢,你慢慢地領會吧。」

  這魅力真是不可抗拒!今天,面對臺上的鍾馗、小尼姑趙色空和小和尚本無,他又一次震驚了。鍾馗充滿陽剛之美的身段動作、小和尚旋轉拋接念珠的絕技令他讚歎不已,但他最注意的還是那個令他迷惑不解的小尼姑。他真想去結識他,瞭解他,問問他怎麼會把一個女孩演得這樣像。當他發現卸了裝的天壽從戲臺一側的小門出去的時候,很高興有了機會,便毫不猶豫地跟了過去。

  天壽出後臺進花園,一直東張西望,忐忑不安,他實在是被尿憋急了。

  平日上場前是不許他多喝水的,萬一要出去方便也一定有母親陪同。可今天英蘭姐姐發寒熱,母親不得不在家照看,沒人管他了。他曾求救似的看看父親,可《西廂記》已經開場,正是文場(文場:戲曲中所用各種伴奏樂器總稱場面,笛管笙簫弦索月琴等管弦樂器稱文場,鑼鼓鐃鈸等打擊樂器稱武場。)笛子最要勁的時候,哪裡顧得上?沒法再忍,急得直想哭,又不敢驚動旁人,趕緊悄悄跑出來,看准一處綠陰掩映的太湖石,一頭鑽進去,解褲帶子的手都在哆嗦……終於得尿了!他長長舒了口氣,渾身說不出的輕鬆安泰,愉快得閉眼享受片刻。

  忽然背後刷刷輕響,引得天壽回頭看,竟有一顆毛茸茸的金黃色的腦袋從一塊太湖石上伸出來,嚇得他尖叫一聲「啊呀!——」

  很多事情在短短的一瞬間幾乎同時發生——亨利爬上太湖石剛要伸頭看,背後突然受到襲擊,雙手一松摔倒在地;襲擊他的天祿跟著就撲到他身上,兩個男孩滾來滾去地扭打成一團;天壽整理好衣裳,沖出來,紅頭漲臉地指著亨利不住地罵他「下作!不要臉!」可看他倆身上做客才穿的新衣服沾滿青苔灰土,又忍不住喊道:「別打了!衣裳都糟踐啦!」

  兩個男孩幾乎同時住了手,同時跳起來,可互相看了一眼,又扭在一起。兩人都揮著拳頭亂擂,天祿一有機會就朝亨利的腿上踢、勾、使絆子,亨利卻總想照著天祿的下巴頦擊打。天壽幫不上忙,又認出這個「不要臉」的「下作東西」,竟是前天下午認識的那位「天使」,便不想他們再打下去。他終於沖到近前試圖拉架:「行了,別打了,別打了呀……啊呀!」

  天壽又是一聲尖叫,跟著就雙手掩面,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起來。

  「怎麼啦?」打架的這才停手,意識到他們誤傷了旁觀者。

  果然,天壽前額挨了一下子,不是拳頭就是巴掌,不僅打紅了,還被尖尖的指甲在眉間劃了一道傷,挺深的,傷口沁出血來了。

  「是你打的!」亨利叫道,儼然為天壽抱不平,一把拽過天祿的手,「你的指甲太尖了!」

  「明明是你打的!又下作又無賴!」天祿毫不退讓,憤怒地說,也一把拽過亨利的另一隻手,「你看你手上的指環有多硬!」

  「是你!」

  「是你!」

  說話間,兩人又動起手來。幸而此時天福趕到,到底大兩歲年紀,個子高力氣也大,上來就把兩人拉開了。

  「你們這是幹什麼!」天福斥責他們,一眼看到天壽在哭,趕忙過去安慰,發現天壽臉上的傷,吃了一驚,掏出手絹就幫著擦血跡,心疼地說:「怎麼回事嘛!咱們唱戲的,最怕臉上受傷,明兒還有戲呢,怎麼上妝怎麼出臺呀?再落個疤瘌可怎麼好……天祿!師弟受傷了你擱著不管,倒去打架!」

  天祿原本也在台後聽戲,看到對面天壽一臉煞白、急急忙忙尋後門口而去的背影,立刻猜出師弟的動向,想到師娘今天沒來,無人守護,便也立刻決定遠遠跟隨著,盡師兄的關愛保護之情。不想剛進花園,就發現有人捷足先登,搶在他前面,緊緊尾隨著師弟,竟去偷看師弟解手!這不正是柳家師徒深惡痛絕的那路專好男風、專玩優伶,被人稱作「花間蟊賊」的色鬼行徑嗎?連八歲的小師弟都不肯放過,太可惡了!天祿激於義憤,沖上去朝那傢伙肋下猛擊,不料一打就倒,這才發現,對方是個跟自己年歲差不多的小夷人!打架這種事,一旦出手就顧不得許多了,何況還傷著了天壽,怎麼打也不能說沒理。

  天祿指定小夷人,氣哼哼地說:「你問他幹了什麼好事?打都是便宜他!」

  天福看看亨利,知道是胡家的客人,便追問天祿:「他到底幹什麼了?」

  天祿做個極不屑的怪樣兒,鼻子眼睛眉毛都皺成一堆兒,說:「他追在師弟後面偷看人家解手兒!」

  天福不由得皺著眉頭,像師傅那樣板著臉,對亨利說:「你才是個小孩兒,怎麼就跟著學壞呀?」

  亨利瞪大了清澈的藍眼睛,不解地說:「我學壞?我又沒幹什麼壞事!」

  天祿搶著說:「偷看人家尿尿算是好事?」

  亨利尾隨在天壽後面,是一心想要結識他,向他提許多問題的。看他走那麼快,追也追不上,才想到他是出來撒尿的。直到聽見尿水嘩嘩響,他才突然生出一個念頭來,他不覺得這念頭有什麼丟臉,此刻就直言不諱地說:

  「我不過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是男孩子!」

  「想知道這個幹嗎?」天福和天祿都很奇怪,異口同聲地問。天壽也停止了哭泣,抬起頭來注意聽。

  「我不相信呀!他昨天演的那個仙女、今天演的這個小尼姑,完完全全是女孩兒,是姑娘,怎麼會是男的呢?結果我什麼也沒來得及看,就跟他打了一架。」亨利指指天祿,然後,像他們夷人習慣的那樣,撇撇嘴角聳聳肩。

  天祿哈哈地指著小師弟笑個不了,天福也望著天壽點頭微笑,天壽紅了臉,低著頭,像平日受到讚揚那樣不好意思地輕輕一笑。亨利的疑惑,等於是在讚美他們的技藝,這是最真實、最自然的讚美。

  敵意頓時化為烏有。

  天福笑著解釋道:「他是我們的小師弟,是我們師傅的獨生子,當然是男孩子,那還用問嘛……你是個夷人,中國話說這麼好,還愛看我們中國的戲,要不是你黃頭發藍眼睛,也真不像夷人啦!」

  亨利說明他在澳門出生在中國長大,雖然這是第一回看中國戲,可一看就喜歡,他指著天壽和天祿說:「你們倆今天的戲是不是叫《雙下山》?太好了!我非常非常喜歡!」

  天祿指著天福說:「我師兄的戲你也喜歡吧?」

  亨利想了想:「他演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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