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 |
一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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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雨卷 第04章 雖然出了天壽落水的事故,好在風順水順,船行迅速。連船家都說,很少有這麼順的行程,一定能在祭灶日前趕到廣州。 不想進入粵省的第一大鎮——他們必須在此換船的韶關,卻出了麻煩。碼頭上竟然一條大船也看不見,問到船行,回道三天之後才會有船從下水上來。這樣,他們只得住進了碼頭邊的廣泰發客棧,並選擇了宿費較低廉的後樓。縱然如此,柳知秋還是出高價要了一處供貴公子使用的套房,裡面的小屋由天壽母子住,外間住三姐妹並置放行李,他與戲團頭封四爺領著兩個徒弟住在緊挨套房的一間大客房裡。 正趕上臘八。在京師時候,柳家的臘八粥在梨園行數一數二,孩子們誰不喝個撐腸脹肚?眼下客中,也就別想了。那用做替代的肉糜菜粥味道怪怪的,天壽吃不慣;和小香天祿他們同桌也讓他不自在,吃了兩口,就推開碗離了桌朝外走。娘叫他多吃點兒他沒理睬,聽得父親說「去散散心吧,別跑遠」,他已經出了門。 小香悄悄地撇撇嘴,天祿朝師兄擠擠眼兒,不想都落在柳知秋眼中,他斥責一聲:「放肆!做什麼怪相……」 外面走廊一個沙喉嚨的叫駡,壓住了柳知秋的聲音。「哪兒來的混帳小王八羔子!沒長眼睛呀?亂沖亂撞,去奔喪啊……」 柳知秋趕出去,看到樓梯角一人坐在地上,一個僕役扶他,他也不起來,正指手畫腳地對著站在面前的天壽大罵。小小的天壽還沒那坐著的人高,大眼睛裡汪滿了淚,直直地望著這個罵人的,一聲不響。這反而激起那人的憤怒,罵得更起勁。 想必是天壽在瘋跑,撞倒了剛上樓的這位客人。柳知秋大不高興,趕上去說: 「他一個小孩子,撞你總是無意,你怎麼罵起來沒完啦?」 隨後跟過來的戲團頭一看,驚呼起來:「哎呀,這不是映村兄嗎?你怎麼跑這兒來啦?」 客人也很詫異,趕快站起身:「老四,是你呀……又到哪兒邀好角去了?」 戲團頭指著柳知秋,得意地笑道:「瞧瞧,這位就是京師梨園第一師傅柳知秋!」 就有那麼快,轉瞬間,映村兄的長臉立刻變圓了,連連拱手:「哎呀,有眼不識泰山,失敬失敬!」 戲團頭又對柳知秋說:「這位姓王名映村字毓俊,在粵海關當差,司會計。最好昆劇,嗜曲如命,時不時地還粉墨登場呢,在廣東廣州這樣的南蠻之地,可算是難得的知音了。」 王映村愈加謙和,得知天壽是柳知秋的獨子,挨撞罵人的事早丟到爪哇國去了,倒上下打量著孩子好一番誇獎,沙啞尖細的笑聲不斷,並殷勤地請眾人到他屋裡喝茶敘話,大有抱歉賠禮的意思,柳知秋自然也不好拒絕。 客中等船最是無聊,有談伴是很快意的事,況且茶點豐盛又精緻,比菜粥強多了,小天壽樂得有吃有喝,在一旁靜聽大人們扯閒篇兒。 原來他們兩下裡並非同路,而是對開的船:柳知秋一行南下廣州,王映村卻是離廣州北上京師。王映村說起在海關得意的日子,真叫柳知秋大開眼界——想不到一個粵海關監督署的小小會計師爺竟有這麼多油水可撈,比「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還要發達!足見廣州乃大銷金窟所傳不虛,此去必能如魚得水。 小天壽卻是驚得嘴都合不攏:這回去廣州,說好師傅教戲、他們師兄弟三個上臺,因為進了趟宮稱了供奉,每月酬金加到六百兩,比宮裡召請大班子的雇銀還多著四倍,讓全家人興奮了好些日子;可人家這兒說起錢,開口就是千就是萬,簡直的把人聽蒙了。 王映村很快又憤憤不平了,絮絮叨叨地說,海關內爭權奪利相互傾軋,他受了冤枉,竟被革除。戲團頭聽著聽著就哈哈地笑了,說:「罷,罷!你不用往自個兒臉上貼金,咱們老熟人還瞞得過我?定是分贓不均,狗咬狗,你的後臺不硬,給人蹬了,是也不是?如今那邊的後臺不是倒了就是沒了,你瞅准空子,攜資入京再尋後臺,營謀複職,對也不對?」 王映村臉都不紅,哈哈一笑,算是默認。這人又幹又瘦,膚色黃黑,十足的尖嘴猴腮,就連深眼窩裡的褐黃色眼珠,也像猴子一樣靈活。他眨眨眼,話題一轉: 「聽說京師貴官大佬沒有不愛看戲、不愛像姑的,連內務府和六部堂官們,也有好些人少了像姑吃不香睡不著,是不是?梨園子弟居處不亞於豪門貴宅,食則瓊筵玉幾、一擲千金,出行則雕車映日、健馬嘶風、裘服翩翩、繡衣楚楚……柳師傅既是京師第一曲師,令郎決計是名優坯子,何必遠涉江湖,到廣州來覓生路?」 柳知秋沉下臉,似要發作,卻又和緩地微笑說:「先生所說是私寓,我們乃是科班,先師定下規矩,代代相傳,賣藝不賣身。」 王映村那如被蠶食過的疏眉直飛到額頭上,驚訝道:「啊呀呀!這真是世人皆濁我獨清,世人皆醉我獨醒啊,佩服佩服!我出言不遜,得罪了……」 這麼一來,心順情洽,戲迷遇到行家,梨園弟子說起技藝,越說越有勁,喝茶添水,撤了茶點開飯,又是王映村做東,雞鴨魚肉外加美酒,又吃又喝地說到天色轉暗,僕人上燈。王映村打個哈欠開始發蔫,又極力挽留客人,說自己不過是癮上來了,過兩口就好。於是王映村自管躺去榻上過癮,客人們自管坐在席邊喝酒。柳知秋悄悄問戲團頭:「他吸這個……鴉片,就不怕犯禁?」 戲團頭笑道:「這裡不是京師,民不舉官不究,有錢儘管抽,沒人問。」 天壽覺得好玩,湊到榻旁看那僕人燒煙燈、團煙泡服侍主人吸煙。隨著王映村心滿意足地吞煙吐霧,一種特殊的氣味在屋裡彌漫開來,算不上芬芳,也不難聞,仿佛夾竹桃的花香,淡淡的,叫天壽微微頭暈。 樓梯咚咚咚地響,想是又來了住店的客人。可重重的腳步聲竟越響越近,來到門口,沒叩門,沒詢問,一個衣著華麗的男子推門而入,直沖著窗下那張寬榻走過來,面向煙燈而立,並不說話。 王映村的僕人連忙朝此人請安。此人一點頭算是答禮,便坦然躺到榻上,與王映村隔煙燈相對。僕人即刻奉上另一支鑲銀嵌玉嘴的煙槍,將燒好的煙泡恭恭敬敬地裝進煙鍋,此人也不謙讓,就著煙燈深深地、慢慢地吸了十來口,沉醉地闔目靜臥片刻,然後從容起立,撣撣衣裳,逕自出門而去,仿佛除他自己之外一切都不存在。 小天壽眼睜睜地望著,莫名其妙。 過了一會兒,神遊仙界的王映村迷迷糊糊地半睜了眼說:「你這老四,剛才叫你來一口你不肯,這會兒到底還是忍不住了吧?……」 「你睜眼說瞎話吧!」封四說,「陪你吸煙的是你哪路朋友?好高身份,好大架子!一眼兒也不瞧,一句話沒有,倒像這屋裡就沒有我們這些人!」 「什麼?」王映村吃了一驚,連忙坐起身,「不是你?那是誰?……你給他裝的煙?」王映村掉頭問僕人。 「是,是,」僕人很惶恐,「我看他那模樣,只當是您老人家的熟朋友,不敢怠慢……」 「他長得什麼樣兒?」王映村又問。 僕人說人家氣派太大不敢抬頭瞧,戲團頭和柳知秋說沒注意。小天壽突然插了一句,說我看清了,有二十來歲,挺白挺漂亮,眉毛挺黑,眼窩挺深,一邊臉頰上還有一個長長的酒窩兒。 抽足了鴉片的王映村精神頭兒大振,領著僕人追出去,跑得地板樓梯一片響。不大工夫兩人又回來了,說是各處客人早都安歇,樓道裡樓門外連個人影兒都沒有。王映村皺著眉頭不住嘟囔著見鬼見鬼。 「噢,說不定真是山妖狐精看中你了。」戲團頭在開玩笑。王映村卻真的變了臉色,一把拉住戲團頭說:「老四,說真的,你今兒就別走了,陪陪我。」 戲團頭笑道:「陪你?我又不是女人!讓尊價(尊價:舊時對對方僕人的尊稱。)別睡,給你守夜也就是了。」 說歸說,戲團頭和柳知秋還是陪王映村又待了會子,才帶著天壽告辭離開。他們對剛才的怪事也覺得納悶兒。但封四爺說這位王師爺是個貪得無厭的小人,除了嗜曲這點好處之外,一無可取,活該他受驚嚇。 不料第二天這事竟有了著落。 次日一早,王映村就叫僕人把戲團頭和柳知秋父子請過去,要大家照昨晚陌生人進屋時各自的位置擺好,然後對站在屋裡的店主說: 「瞧吧,就是這個樣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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