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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四


  如今,坐在薩木兒面前,其其格不止一次地重複丈夫的話,每對太額咪說一回,就流一次淚。因為現在她的哈爾古楚克已經死了,夫妻團圓、一家團圓再不可能了。她所有的感情和希望,就都放在了即將出生的孩子身上。

  這些日子,薩木兒天天在一座喇嘛進獻的小金佛面前焚香跪拜,跪很長時間,祈禱也很紛亂,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她祈禱所有在大殺戮中死去的人能夠升天,她祈禱女兒小薩木兒能夠死裡逃生,她祈禱脫脫不花能夠在天上與他的父親哈爾古楚克、母親洪高娃一家團聚,她祈禱其其格的哈爾古楚克經常回到他妻子夢中,安慰安慰這可憐的孩子。而她祈禱得最多的還是,上天保佑,讓先祖成吉思汗的血脈能夠延續,不要斷絕!也先如今成了大汗,殺戮黃金家族已近瘋狂。掰著指頭算來算去,薩木兒祖父這一脈,如今已沒有後人了。薩木兒千祈求萬禱告,求騰格裡長生天開恩,保佑重孫女其其格生一個男孩子吧!

  薩木兒一夜一夜地睡不著,白天就昏昏沉沉的,沒精神。直到那天傍晚,其其格開始叫肚子痛,老額咪才猛然像換了個人,變得神完氣足,精明專注,機敏非常。她派人在營門、大帳門和寢帳門外巡邏把守,門上懸了紅色布條,這是蒙古人最嚴格的禁忌:不許任何男人和生人進入,女性親戚三天之後才能入內探視。產房裡只留四個人:薩木兒、其其格、接生婆和從小把其其格帶養大的奶媽。其其格的生母都沒有獲准進產房。因為薩木兒太知道汗王宮帳裡大小哈屯的爭寵有多激烈多無情了,母女情也怕敵不過爭寵獻媚的需要啊!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響亮稚嫩的嬰兒哭聲響徹營地上空。哭聲很怪,每一聲「哇哇——」出口,後面總拖著一個長長的、顫抖的尾音,顯得很傷心,很苦惱,仿佛很不情願來到這個世界。

  清晨,營地的人們都看到薩木兒的大帳、寢帳的門楣上都懸掛出小木勺、小袍子和小靴子,而不是小弓箭。很多人暗暗松了口氣,可以不必親眼看到親外公殺親外孫的人間慘劇了。

  三日期滿,也先的大小哈屯——其中也有其其格的生母,還有也先弟弟賽罕和歹都的妻子,迫不及待地來探視。一進門,看到躺在床上的產婦臉色蒼白,精神萎靡,見眾人走近僅點頭示意,便又閉上了眼睛,仿佛說話的氣力都沒有。床頭一把大圈椅上,老額咪薩木兒抱著繈褓嬰兒坐著,定是操勞過度,半閉著眼睛,也那麼蒼老憔悴,無精打采。

  女眷們上前向老額咪跪拜請安。老額咪睜開無神的雙眼:「哦,你們來了,各自坐吧,我累了,不招呼你們了。」

  大哈屯連忙說:「額咪辛苦了!我原說讓其其格到我營帳去生產的,她阿媽也有這個意思。可你老人家就是不放心,偏要攬下這服侍月子的苦差事,真叫我們這些當額吉的過意不去啊!」

  薩木兒說:「重孫女兒裡,我最喜歡其其格,其其格也最喜歡我。我老了,能親眼看到我最喜歡的重重孫女兒降生,也是老來一大樂事嘛!」

  其其格的生母看看女兒,問:「孩子出生三天了,其其格的身子怎麼還這麼軟啊,連眼也睜不開?」

  薩木兒歎道:「頭一胎不容易,產道窄,流血多,看她這樣兒,不好好養息,滿月時候怕都起不了床!」

  賽罕和歹都的妻子強笑著說:「老額咪,其其格生的孩子……究竟是男是女?」

  此言一出,薩木兒一下子沉了臉,帳中氣氛驟然緊張起來。薩木兒生氣地說:「疑到我老婆子頭上了嗎?沒看見門楣上掛的是什麼!」

  賽罕的妻子臉上還堆著笑,口氣卻十分強硬:「我們都是你老人家的晚輩,怎敢冒犯?可大汗有令,違命者同斬,命我等一定要驗看新生孩子是男是女,你老人家就成全我們吧!」

  「也先!」薩木兒的眉心痛楚地扭結在一起,心裡狠狠地罵了一聲「惡魔!」隨即迫使自己平靜,冷笑一聲:「哼,連從小把他養大的額咪也不信了,真白疼他了……好吧,那你們就來驗看驗看……」她不停地嘮叨著,一手托著嬰兒的背臀,一手打開繈褓,拽開裹著的尿布,說:「看吧,看吧!肚子底下兩腿中間,是不是光光淨淨,什麼都沒有?不是個帶把兒的吧?」

  眾人看到,老額咪懷中真是個粉嘟嘟的、肉乎乎的女嬰。

  其其格的生母和賽罕的妻子似乎還不甘心,不約而同地伸出手向嬰兒兩腿間摸過去。嬰兒「嗷」的怪聲驚叫,隨即哇哇大哭。薩木兒大怒,「啪」的一聲打開那兩隻手。薩木兒即使年近七十,仍然腰直胸挺,永遠是一副高貴氣度。此刻她高高昂起頭,又拿出了當年公主王妃和大哈屯的威嚴,怒不可遏地說:

  「幹什麼!你們想幹什麼?是不是巴望著是個男孩兒,好叫也先把他殺掉?你們好邀功得寵?心腸怎麼這麼壞這麼狠毒!狼心狗肺都比你們強!……」

  大哈屯見勢不好,連忙轉圜,滿臉賠著笑說:「額咪,你老人家快別生氣!她們年輕不懂事,我回去好好教訓她們!……孩子哭這麼凶,想是覺得冷了,快包起來吧!……你們兩個怎麼回事?還不快向額咪賠不是!」

  其其格的生母和賽罕的妻子趕緊跪拜謝罪:「我們不是那個意思,額咪你老人家別生氣,饒了晚輩吧!……」

  薩木兒一面給孩子打包,一面不耐煩地說:「走吧,走吧,都給我走吧,讓我們清清靜靜地待幾天吧!」

  「是,我們這就走,」大哈屯說,「臨來時候,大汗叫我帶話兒,等孩子滿了十天,他一定要來親手抱抱這個外孫女。」

  薩木兒用眼睛余光望見大哈屯一行的背影從門邊消失,心裡說:十天?我會讓你們等到十天?

  孩子出生後第五天的深夜,月色朦朧中,薩木兒大帳前集中了一支騎隊:二十峰駱駝五十匹馬,駱駝背上馱有許多物品和三頂駝轎,五十匹馬也鞍韉俱全,完全是遠行的樣子。帳中,其其格在與太額咪最後道別。

  薩木兒懷抱著小嬰兒,依依不捨地親著孩子的小臉,說:「小可憐啊,真苦了你啦!」

  其其格生的果然是個男孩子。為了騙過也先耳目,保住孩子性命,薩木兒特別製作了一個布囊,把嬰兒的小雞雞和小蛋蛋都兜住,向後勒到肛門處,從前面看就完全是女嬰的樣子了。孩子自然很受罪,只有確定沒外人在的時候才能給孩子松一鬆綁。孩子自然難受得常常哭鬧,可大人也實在沒辦法。

  然而,騙得了一時,騙不了一世,就連十天也難熬過去。

  薩木兒早就打定主意,在營中物色了四名勇將。他們多年來始終忠於黃金家族,此時又因受排斥打擊而對也先心懷不滿。然後她又在自己的忠心侍女中挑選了四名,要他們一同保護其其格母子逃亡。逃亡的目的地,薩木兒指向東蒙古的蒙古本部。那裡大多是追隨成吉思汗和他的子孫們百餘年的部屬,以成吉思汗、忽必烈大汗的功業為最大光榮,他們一定會接納、保護成吉思汗、忽必烈大汗如今留在世上的最後一支血脈。

  其其格請求老額咪給孩子取個名字。

  薩木兒想了兩天,給小嬰兒命名為:巴延蒙克。

  其其格抱過巴延蒙克,就要告別出帳,薩木兒突然叫道:「等一等!」

  其其格不解,看到太額咪臉上有迷惑、迷惘、迷失,還有痛苦和淒涼,但都是一瞬間的事情,所有的矛盾和疑慮都被一種很堅決的表情一掃而光,她說:「這樣無休無止、不顧一切地濫殺,傷天害理啊,騰格裡長生天和佛爺不會保佑他!這汗庭,長不了……」她從懷中掏出那個錦緞小包,毅然雙手捧到重孫女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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