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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三


  一年前那場大殺戮發生的時候,薩木兒率她的部屬正在哈納斯故地駐牧,得到消息趕回晃忽爾亥,事情已經過去。也先得意地告訴祖母,通明叛國的脫脫不花大汗大敗而逃,單人獨馬不知下落。他屬下的二十多萬人馬,傷亡過半,或降或逃,已然星散。大汗的領土、屬民及傳國玉璽,都落入他也先手中。這一回,整個兒大蒙古國才真正完全屬￿他也先了,也先應該完成父親脫歡沒有實現的心願,稱汗登位了。

  而薩木兒從別處聽到的,卻淨是讓她傷心的消息:脫脫不花大汗的大小哈屯都被俘獲,分給各個功臣家為奴,子孫則盡遭殺戮。小薩木兒母子倆也在大戰中被亂軍殺害,這尤其讓薩木兒心痛不已。為此她多次責問也先,也先一笑置之,說祖母老了糊塗了,好好養精神吧,竟不理睬。

  就是這個也先,就在前些日子,已宰殺了九匹白馬、五頭黑牛祭天,自立為大元天盛大可汗了。

  讓薩木兒奇怪的是,昨天上午,這位大元天盛大可汗竟然親自來探望祖母,像從前一樣輕裝簡從,行家人禮,這可是很久沒有過的事情了。這些年來,薩木兒日益老邁,也先日益跋扈,老祖母的嘮叨勸說甚至哭訴,在孫子那裡都是耳旁風,還惹得他發火。薩木兒從此也就懶得多話,也先也就很少光顧他幼年時一刻不離的老祖母的帳篷了。

  讓薩木兒更奇怪的是,也先屏去從人,從懷中掏出傳國玉璽交給老祖母,托她保管。

  薩木兒說,怎麼不交給你阿媽阿憐呢?也先說,阿媽本是個沒嘴兒葫蘆,那年我俘獲了明朝皇帝,她就在我耳邊聒噪沒完,說她是漢人,南朝皇帝就是她的君上,不但不能殺,還要儘快釋放,禮送還朝。實在叫我心煩!這回跟脫脫不花交戰,她營中大半兒人馬跑去投脫脫不花,你說我怎麼敢信她?

  薩木兒說,你有那麼多大小哈屯,揀一個可信的交她不好嗎?也先連連搖手說不行,她們那娘家都是大部首領,時刻得防著他們生二心,傳國玉璽萬一落在他們手中,不又是大禍害?大小哈屯沒一個可靠。想來想去,還是放在你老人家這裡最穩妥!你老人家收藏保管了三十年,沒出一點兒紕漏,不交給你交給誰?當初它從你手中交給脫脫不花,如今我奪了回來,還是你收著吧!

  薩木兒搖頭說,我老了,沒這精力啦!

  也先說,我成天馬上征戰,容易遺失不說,被人偷去搶去,不更是貽害無窮?存在你這裡,不讓任何人知道,我也放心。

  就這樣,這不到三寸見方、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傳國玉璽,又回到了薩木兒手裡。

  剛才夢中,洪高娃塞給她的傳國玉璽,不但比真玉璽小,比二十六年前夢裡的玉璽還小一圈,感覺像只戒指。洪高娃想說什麼?洪高娃要她保護的是玉璽還是人?

  薩木兒想得自己都累了,正要慢慢起床,侍女近前輕聲稟報:其其格公主來了。薩木兒說:快讓她進來。

  說話間,其其格公主已經挺著大肚子快步進帳,一頭撲到床前,趴在薩木兒腿上痛哭:「太額咪,我不想活了!嗚嗚……」

  薩木兒急了:「這是怎麼了?快起來,別傷著肚裡的孩子!……」其其格還是哭得如癡如醉,邊哭邊叫:

  「孩子已經沒有阿爸了!哈爾古楚克死了!我的哈爾古楚克死了!」

  「什麼?」薩木兒的心咯噔一跳,只小聲問出這麼一句。

  「不只我的哈爾古楚克,脫脫不花大汗也死了!」其其格繼續痛哭。

  薩木兒覺得胸口疼痛,心仿佛被大鷹的鐵爪子狠狠地抓捏撕扯,好半天才回過神兒,自言自語:「不會吧,不會吧?騰格裡長生天不會這麼無情吧?……」

  「是我阿爸親口說的,他派了兩隊精騎去追殺他們兩個……哈爾古楚克朝西北逃走,路上遇到托克馬克的強盜,為奪他身上的金腰帶,把他射……射死了!……脫脫不花大汗逃去北海搬救兵,不料落在郭爾羅斯部落徹蔔登手中,大汗便遭殺害了!……嗚嗚……」

  薩木兒默默無言,她記得徹蔔登。他也曾送女兒來嫁脫脫不花大汗,但此女還戀著別的男人,脫脫不花便將她休回了娘家。這成為徹卜登的莫大恥辱,當然不肯放過報仇雪恨的天賜良機。薩木兒坐到其其格身邊,輕輕撫摩著其其格的頭髮,安慰道:「事已至此,再哭也沒有用,白白傷了身子。為了你沒出生的孩子,你也要好好活下去啊!」

  「太額咪,我就是怕這孩子保不住啊!」其其格抹著眼淚,「阿爸一直逼我改嫁。我總說丈夫還在,哪有改嫁的道理?今天一大早,阿爸就把我召進汗帳,說哈爾古楚克和脫脫不花都死了,要我立刻改嫁去乞爾吉斯。我說肚子這麼大,怎麼嫁人?總要等孩子出世以後吧。阿爸臉一黑,凶凶地說:你給我聽清楚,孩子是女就罷,若是男,落地便死!我嚇壞了,我說阿爸,這可是你的親外孫啊!阿爸臉更黑,眼睛凶得像狼,他也吼:什麼外孫!我要殺盡成吉思汗的子孫,殺盡黃金家族的男人!……」

  薩木兒驚駭萬分,一時間手腳冰涼,他還要殺!

  也先,是薩木兒看著他長大的孫子,知道他聰明能幹,雄心勃勃,也知道他剛毅果斷,是個領袖坯子;可不知道他一旦大權在握,就這麼剛愎自用,就這麼嗜殺,殺了漢人殺蒙古人,一殺就是幾萬、十幾萬,簡直像是天生的惡魔!他還想怎麼殺?

  「我被阿爸嚇昏了,直奔這裡來了……太額咪,我真是走投無路,沒法兒活了!」其其格又痛哭起來。

  薩木兒一直緊緊抓住自己的胸口,突然間舉起佈滿老年斑的手,伸向天穹,痛苦萬分地喊叫:「長生天!怎麼會變成這樣?到底是怎麼回事情啊!……」一陣頭暈耳鳴,眼前一黑,仰身倒了下去。

  好在薩木兒只是因為年老體弱,禁不住這樣的強刺激,一時昏厥,一碗茶工夫,她的臉色就漸漸恢復了。

  薩木兒睜開眼睛,望著滿臉淚光的其其格,說:「你搬到我帳中來,太額咪管你生孩子坐月子的事情!別人不許管!」

  其其格仿佛絕處逢生,趕緊拜謝曾祖母。住在太額咪這裡待產,得到老人家和眾多侍女們精心照顧,其其格安心了。

  其其格至今記得那一天,哈爾古楚克說,「你是也先愛女,他總不會傷你。你母子多多保重,等我在他鄉立住腳,一定派人來接你,夫妻團圓,一家團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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