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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五


  通事驚訝地連連搖頭:「她們都是罪奴哇,不配!小王爺要是寂寞,館驛自有上等行首,一個個千嬌百媚貌如天仙,又都能歌能舞善解人意,是專為館驛住客消愁解悶的。只須照例付一筆夜合資而已。」

  「夜合資?什麼意思?」

  通事便向脫歡解釋,這是兩千多年前齊國賢相管仲首先創立的,是以女妓招待七國商賈,徵收夜合之資,以充實國庫的「女閭」制度,延續至今並無改變。然後又說起館驛行首的不同等級不同身價。不等他說完,脫歡已經面紅耳赤,喝道:「別說了!你給我出去!」

  脫歡跟所有蒙古人一樣,都知道男女交合是天地自然的一部分,從小看多了牛羊駝馬的交配,從不覺得是多麼見不得人的醜事,也不覺得是多麼了不起的樂事。這樣一件自然而然凡人都有的平常事,漢人居然從兩千年以前就用來賺錢取利了,還是「國家制度」,還用來「充實國庫」!真是太難以理解,也太下流無恥了……

  直到第二天前往午門看行刑,想起這件事脫歡還一肚子不痛快。薩木兒發現兒子情緒不高,問他是不是沒有睡好,脫歡只好強打精神。那種拿女人賺錢的事情,他怎麼也張不開口說給同是女人的阿媽聽。

  但沒有多久,薩木兒也感到不舒服不痛快了。

  她們母子三人,加上阿蘭、烏爾格和另兩名侍衛,都換了常人的袍服,隨著人流走向午門。越走人越多,看到五鳳樓那巍峨壯麗的黃琉璃瓦頂的時候,街道上的人群已經擁擠不開了。行刑處在午門外西側廣場,全副武裝的士兵拉出半圓形警戒線,把來觀刑的百姓攔在行刑台十丈開外。廣場上鬧市一般嘈雜,人山人海,比草原上最大的那達慕還要熱鬧。賣涼粉、賣燒餅、賣豆腐、賣果子的小販們也趕來湊熱鬧,挑擔推車提籃捧盒,在人群稍稍稀疏的地方攬生意大聲叫賣,更顯得午門外人聲鼎沸。

  第一個高潮是罪犯出現。四十輛囚車停在東門外,死刑犯被一個個押送到行刑台下示眾。男女各半,都反綁著,插著點了紅的白標子,跪在一處,倒像一小片白色帶紅花的小樹林。人們擁上去盡情吼罵,大聲嘲笑,吐口水,扔髒物,對女犯尤其罵得下流花哨,引起人群中陣陣哄笑,像是開心的節日!

  第二個高潮來臨了:五鳳樓上鐘鳴鼓響,細樂陣陣,一片彩色旌旗飄上城堞,許多鐵盔鋼甲的武士簇擁著一個頭戴金冠、身著黃袍的人,出現在千萬雙百姓的目光之中。

  「皇上!」

  「皇上來了!」

  人群處處騷動,後浪推前浪般向前湧動,就有人驚呼,有人倒下,有人叫駡,混亂一片,好半日才算平息。黃袍金冠的萬歲爺便在午門城堞正中的大案後就座。從薩木兒母子所在的地方仰望午門,萬歲爺的臉只有指甲蓋兒大小,五官都不分明。想到父親曾經與這個強悍的皇帝當面交談,而自己這次襲爵只有禮部尚書出面,脫歡不痛快中又增加了幾分氣悶。

  第三個高潮,是最高潮,人們擠得前胸貼後背,氣都喘不過來,嘈雜的聲音卻突然減低,萬眾一心地聚精會神,萬千目光全都聚到了行刑台。那裡一字排開跪著十名穿紅褂子的罪犯,每人身後都站著兩個手持大砍刀頭插野雞翎子的紅衣劊子手。行刑官的嗓音久經歷練,非常響亮,唱出萬歲爺的命令:「逃兵王本、章彤、崔景先、李言、劉榮、張小六、沙四狗、逃官陳炳、趙得、孟伯安,共計十名,死罪,御筆親勾,奉旨斬立決!」

  行刑台後方的號炮響了。每一響,斬一人;每斬一人,就能見到從腔子裡噴出好高的血花和滾下行刑台的血淋淋的人頭,人群就掠過一陣驚歎的風暴,仿佛在與號炮聲相呼應。十響過後,十顆人頭或近或遠散落在地,第二撥兒,又十個死刑犯被押上了行刑台……

  烏爾格和兩名侍衛看得痛快,每殺一人,他們都高聲喝彩,大叫一個:「好!」脫歡回頭瞪他們一眼,說:「好什麼好?要殺就得上戰場,刀對刀槍對槍,看誰殺得死誰!這算什麼?跟殺羊宰牛似的,也叫本事?這些人怕死就別叫他去打仗呀,全給我去放牛牧馬幹活兒!就這麼白白殺掉,什麼也沒落下,多可惜!」

  他們滿口瓦剌蒙古話。京師五方雜處,天下客商雲集,百姓們早就見怪不怪了。還是薩木兒謹慎,用眼睛盯住兒子,皺眉道:「少說兩句吧。」脫歡微微一吐舌頭,做了個鬼臉,全然沒有個王爺威儀。

  行刑官的響亮聲音第三次響起,顯得有些興奮,人山人海中更掀起一個驚喜的新浪潮:「淫——婦——,劉王氏、陳李氏、唐趙氏、楊黃氏、蔣翠花、吳盼兒、莊四娘、張五姐、洪阿彩、肖阿妮,共計十名,死罪,御筆親勾,奉旨斬立決!」

  人群「轟」的一聲,海上大潮似的朝前翻湧。看砍女人的腦袋,太刺激了!前排的人被擠倒一大片,哭聲叫駡聲不絕於耳;後面的人不管不顧,又踏又踩地仍然朝前擠。號炮已經響了,行刑臺上那些嬌弱的女人,因為口中銜枚,出聲不得,但那宛轉扭曲的身姿,表示出極大的痛苦和最後的掙扎……

  薩木兒的心怦怦亂跳,她再也看不下去了。從斬殺第一個犯人開始,小薩木兒就抱住阿媽,把整個兒臉全都藏在阿媽的袍襟裡,瘦小的身體一直在發抖。

  薩木兒說:「不看了,我們回去!」說著,摟著小薩木兒的肩頭,轉身就擠出人群朝外走。阿蘭緊緊跟在母女倆身後。脫歡的情緒也突然變得很壞,對朱家皇帝演給百姓看的這出血淋淋的大戲,他已索然無味,也就隨著母親妹妹離開。烏爾格他們雖然意猶未盡,很不滿足,也不敢過多停留,緊追著主人家出了人堆。

  摟在母親臂中的小薩木兒,突然指著遠處,叫道:「阿寨舅舅!阿寨舅舅!」

  「在哪裡?」薩木兒停住腳步,朝女兒指點的方向看過去。只見人頭攢動,怎麼可能有阿寨的身影!早就聽說洪高娃母子因為放歸她薩木兒得罪了汗庭,早已被驅逐出東蒙古,這叫薩木兒一想起來就覺得滿懷歉疚。她也曾遣人打探母子倆的下落,全無結果,而這兩年她自己也處境艱難,無力相救……她歎了口氣,說:「沒有,不是的。你又看花眼了!」

  小薩木兒拔腳就追。怕她在人叢中丟掉,薩木兒和阿蘭只好跟著,脫歡和烏爾格幾個也不得不在她們身後跟著跑。

  小薩木兒終於停住,呆呆地站在那裡,聽到阿媽和阿蘭在背後叫她,回過身,滿臉失望,幾乎要哭出來:「沒有了!不是的!……」

  回到瓦剌這兩年,小薩木兒時時惦記,常常念叨,甚至夢中都喊叫阿寨舅舅的名字。像這樣認錯追錯的事情有過好幾回了。薩木兒暗暗感慨,小小年紀,莫非還染上相思病不成!或許小薩木兒真與阿寨有緣?她撫摩著孩子肩頭,輕聲說:「別哭,沒關係,只要有緣分,早晚能重逢……」說罷,母女倆都沉默了。等薩木兒發現大家都圍著她,看著她,等著她起步的時候,她搖頭歎息道:

  「今天真不該來!……前幾日,我見西華門外不遠處有個梅花庵,人說是姑子廟,供奉西天佛祖和觀世音。我們到那裡燒幾炷香吧!……」

  這梅花庵,大明初年是一位太妃資助的香火院,名叫延壽寺。後來太妃故去,延壽寺再沒有了冠蓋如雲的輝煌,十年前便由大佛寺變成了一處尼姑庵。好在昔日的建築格局還在,更以花木園林池沼山石取勝,其中臘梅、紅梅、白梅、綠萼梅,冠絕一城,一年四季遊人香客不斷,人們也忘卻了延壽寺的舊名。

  收了薩木兒一行分量不輕的香火錢,迎客尼姑見多識廣,知道能夠來到南京的蒙古人絕非尋常之輩,所以儘管語言不通,仍是萬分殷勤,敬茶、上果盤點心,都是上等的。當薩木兒做了個禮佛的手勢時,她立刻把她們領到了大佛殿。

  薩木兒從小跟著母親拜佛,這些年,靠佛的指引,有裡烏毗寺活佛、尊格大法師等高僧點化,她從劫難痛苦中一次次解脫,對佛愈加篤信。此刻她雙手捧著一把點燃的線香,跪在佛前,默默祝禱又祝禱。站起身時,眼圈都紅了。

  阿蘭輕聲問:「公主是為今天受刑的人?」

  薩木兒點點頭:「最是那些女人……」她有些說不下去,便深深地歎了口氣:「就算有過錯,可以懲罰,但沒有死罪呀!看看她們,都還那麼年輕,若是不死,日後生兒育女都是母親啊!……咱們草原上從不輕易宰殺母畜,為的是繁衍後代,何況人!」

  「他們這裡,人山人海人擠人,人太多了,也就不當回事兒了。」見薩木兒直是搖頭歎息,神色黯然,阿蘭安慰道,「有公主為她們祝禱,她們的魂靈定能順順當當地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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