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北方佳人 | 上頁 下頁 | |
一六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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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她不得不面對孛羅那亥斜坡大敗後的現實。巴圖拉原有的十五個愛馬克差不多損失殆盡,多半喪失在戰場,一少半戰敗後離散流亡,有些竟被賢義王太平收編去了。脫歡去討要,太平非但不認帳,而且全不念當年與巴圖拉的交情,竟把脫歡攆出大帳……所有這些令母子相對飲泣的時刻,不都是一碗又一碗的奶酒讓他們忘卻煩惱和悽楚悲傷的嗎? 只有額色庫,他的安慰和幫助,是母子倆黑暗時日的一線陽光。額色庫不忘朋友臨終囑託,親人一樣照顧扶助脫歡和薩木兒。但他的部落在瓦剌原本不強,幾次戰事也損失不小,在憑實力說話的部落聯盟中,他只有很好的口碑,卻不能左右聯盟的形勢。巴圖拉去後,瓦剌三王並駕便成了兩王共治。薩木兒一再申明脫歡是順甯王的唯一繼承人,理當襲爵稱王,卻沒人承認,沒人理會。部落聯盟會商大小事務從不邀脫歡參加;每年三王共同向明朝遣使貢馬的大事,脫歡也被排除在外。鬱悶和憤怒又有什麼用?部落已經從強而弱,衰落到今天的地步,弱小者的聲音有誰在乎?怪不得別人無情無義。 所以,當海童突然前來拜訪,提出要帶脫歡入關朝見,獲得朝廷和皇上承認的時候,薩木兒母子覺得真是老天開眼絕處逢生,感激不盡。巴圖拉屬下手中的敕書,都在戰亂中遺失,沒有敕書關文,根本進不了邊關。海童是永樂帝派遣來瓦剌的特使,跟他入關由他引見,做夢也想不到啊! 可海童為什麼要幫他們?薩木兒母子私下議論過多次,百思不得其解。但見他從頭至尾都很認真,很坦誠,不像包藏禍心的人,也就不好意思開口詢問。此刻,在宴席上,坐在母親身邊的小薩木兒,卻忍不住問了出來: 「海童伯伯,我們部落人少又窮,也沒有好禮物送給你,你為什麼肯這樣大力氣地幫我們呢?」 多喝了酒,海童的面容愈加滋潤,眼睛也水汪汪的滿是笑意:「傻話!小薩木兒看不起海童伯伯!我幫你們,也是幫我自己!……」他端起手中的酒杯,感慨萬端地說:「都知道三寶太監鄭和老爺吧?想當初,我和他一起進宮,一起在宮學裡念書,後來又一起伺候皇爺……如今他領了皇爺的命,率領大船隊走南洋下西洋,在外面建功立業。我也是領了皇爺的命,走漠北進阿爾泰上天山,也要為皇爺為大明建功立業呀!」他顯然激動起來,一仰脖子,把酒喝了個底朝天。薩木兒母子對視一下,不知怎樣應對才好,只有殷勤布菜。他們是按照蒙古人宴請親友的形式同席圍坐的,而不是漢人請客那樣各人面前一席,所以母子倆可以方便地往海童的布碟裡送菜。 小薩木兒童言無忌,還在追問:「海童伯伯,為什麼幫我們就是幫你自己呢?」 「傻閨女,我說得還不清楚嗎?脫歡襲爵,就能恢復瓦剌三王共治,三王共治就能促成瓦剌重建部落聯盟,才能抗衡東蒙古阿魯台呀!成就這件大事,我不就立了大功嗎?哈哈哈哈!……」海童大笑著舉杯對著脫歡,「小王爺,我老海童幫你襲了王爵,日後能不能三王共治,再建瓦剌部落聯盟,可就要看你的了!」 脫歡趕緊回敬,可也不禁皺起眉頭。薩木兒也輕輕歎了口氣,說:「這事不好辦啊!如今我們勢孤力單,把禿孛羅和太平哪裡把我們放在眼裡?」 「可以請小王爺的表舅額色庫居間調停嘛!當年忽蘭忽失溫之戰,額色庫自己承擔巨大傷亡掩護各部撤退,于太平和把禿孛羅都是有恩的,他們總不會駁恩人的面子吧!額色庫呢,既然巴圖拉生前將你們母子託付給了他,他也一定會盡心盡力的,對不對?……你們蒙古人就是這點兒好!朋友都是生死之交,身家性命妻子兒女都能放心託付,不像我們漢人,小心眼兒!小氣鬼兒!……」說著說著,海童的酒話就又冒出來了。 「你也知道,」脫歡皺著眉頭說,「額色庫舅舅手下人馬這兩年損失大半,在瓦剌也成弱部。他在忽蘭忽失溫受傷太重,總沒痊癒,怎好累他為我勞碌奔波?蒙古人也有的是勢利眼!太平和把禿孛羅嘴上感激額色庫舅舅,心裡何嘗願意正眼瞧他!」 「也別那麼說。」薩木兒反駁兒子,「聽說把禿孛羅和太平有過議論,要推舉你額色庫舅舅為瓦剌大汗。要是成真,不也很好?」 「他們那是想借額色庫舅舅的名望,打他的招牌籠絡人心!見額色庫舅舅身子骨兒不健旺部屬又弱,給他個大汗的虛名兒罷了。其實呢,也跟當年的答裡巴似的,凡事都得他們做主,由他們說了算!」脫歡說得很激憤,簡直跟那兩位王爺勢不兩立。 海童驟然拉下了臉:「脫歡!我見你是塊材料,才費盡心機扶助你,怎麼一說起三王共治的話頭兒,你就這麼推三阻四,成孬種了?就你們瓦剌這麼四分五裂各顧各,早晚叫阿魯台一個一個收拾掉,把你們全滅了!哼!……你知道眼下東蒙古汗國勢力有多大嗎?東起科爾沁草原,西到你們的阿爾泰山天山,北到北海,南邊兒隔著沙漠就是我大明的邊界啦!……」 薩木兒母子又一次對視。海童這宦官喜怒無常的脾氣早就領教過,並不驚奇無措,但他直接描述的局勢,卻讓他們吃驚。這兩年他們陷入苦苦掙扎的境地,沒想到東蒙古與瓦剌兩雄相爭的大勢已經變成一頭獨大。 海童完全管不住自己的舌頭了。酒後的他分外興奮,滔滔不絕:「就三個月前,去年冬天,就這館驛,這院子,住的全是阿魯台的貢使和從人,好幾千哪!也像今天這樣兒,塞得滿滿當當!進貢的馬是上等好馬,進貢的貂皮銀鼠皮是上等好皮張,進貢的白海青更是神駿異常!他們還獻俘百人,都是戰敗的瓦剌兵將,裡面說不定還有你們部落的屬民哩! 「藩屬報捷獻俘,朝廷自然設宴慰勞。阿魯台派的那個叫舍律的使臣,便進上阿魯台的奏本,說他已戰敗瓦剌,擁有瓦剌故地,還要收服吐蕃和女真歸其約束,共奉大明天朝,請朝廷召集吐蕃女真諸部長,刻金為盟,以他阿魯台為大盟主。看看,胃口大不大! 「皇爺閱本後,便問近侍諸臣之意。侍臣都說,阿魯台集眾夷共奉天朝,忠心可嘉,准許為好。只有學士黃淮說:此虜狼子野心!假使各部各自為心,則力小易制;若並為一,則大而難圖矣!皇爺當時顧左右稱讚說:黃淮如立高岡,無遠不見;諸人如處平地,所見惟目前耳!便下旨不准所請……」 薩木兒母子第三次對視,突然間感到靈犀一點通!海童為什麼扶助他們,海童為什麼能因此建功,霎時洞若觀火,原先在意念中忽隱忽現的模糊東西也就明晰如洗了。脫歡終於站到他父親巴圖拉的高度,參透了幾方爭霸角力的情勢和奧秘。他笑了笑,直率地說: 「我現在明白了!海童伯伯扶助我脫歡,就是為了替你們皇爺制服阿魯台,替你們大明朝打仗啊!」 海童一驚,酒醒了一半,知道自己說多了。他看著脫歡想,莫非這小王爺是故意激我多言?那他可太聰明了!於是趕緊往回找補:「我大明堂堂天朝,何須用你替我們打仗!阿魯台狼子野心,皇爺絕不會容他得逞!」 薩木兒也笑了:「何以見得?」 「我皇爺兩次親征,不就是明證?」見那母子倆不相信地笑著,海童又自幹了一杯,說,「這樣吧,我叫你們看一個明證!明日午時起,連續三天,皇爺將每日赴闕門上,欽點親決,判逃兵和從征軍士的妻妾與人通姦者斬刑,就在闕門外行刑!」 脫歡瞪大了眼睛。薩木兒卻平靜地問:「這是什麼意思?」 海童惡狠狠一笑,說:「這是告訴天下百姓,皇爺惱恨逃兵,皇爺要給辛勞為國征戰的兵丁做主!這也就是說,皇爺很快就要再次親征啦!」 酒宴將近尾聲,賓主盡歡。最後上來許多小點心,其中的小籠水晶湯包讓薩木兒母子大開眼界。每個小籠裡都臥著四隻白生生、胖嘟嘟的小包子。那包子褶又密又勻像鎖口的花紋,包子皮非常薄,裡麵粉紅色肉餡都能看見。海童以老南京的得意,提醒蒙古朋友吃包子小心燙嘴,必須先咬開一個小口,慢慢吸吮裡面的湯汁,吸幹湯汁才能吃包子。照著海童的示範,脫歡連吸帶咬吃了第一個湯包。老天,人間竟有這樣美妙的點心!滋味的醇厚鮮美真真無法言說!在草原上,何嘗受用過這樣的美食? 脫歡的小孩子脾氣上來,一連吃了三籠,已經裝了許多菜肴和美酒的肚子實在不能承受了,才罷。他說什麼也要去看看這點心是怎麼做出來的。海童還真的把他領到館驛大廚房的點心處。一屋子小姑娘都在忙乎,拌餡、和餡、擀皮、包湯包。臨窗一個女孩兒,填餡、捏褶、封口,所有動作快得不可思議,那雙手指蔥白一樣纖細、麵條一樣柔軟的小手,舞動得窗外觀看的脫歡眼花繚亂。擺滿包子的小籠屜很快就摞了半人高,被打雜工送去上蒸鍋了。 脫歡眼睛都看直了,離開的時候,他的眼睛才從女孩的雙手移到女孩的臉上,沒來由地胸口裡撲通一跳,驟然感到心口緊緊一縮,讓他自己也有些慌張。 這是個普通的江南女孩兒,嬌小玲瓏,小鼻子小嘴的,很秀氣,膚色潤潔細膩。一屋子女孩兒她並不是最出色的,是什麼讓脫歡動了心?也許是她的神態,安靜、沉默、專心致志,在脫歡和海童站在窗外這麼長時間裡,她從沒有停下雙手的操作,目光也從沒有分神他顧,那麼嫻雅自然,好像除了她自己,外面的一切都不存在。脫歡離開的時候幾次回頭,都沒有看到這個女孩兒抬頭抬眼,連個正面兒也沒有見著。 不甘心的脫歡,傍晚又去了點心房。陪同他的是館驛專門配給他的通事,他試圖和那個女孩子交談,女孩兒只在他第一聲「嘿嘿」地喚她時抬頭看了他一眼,之後不論他問什麼,都不說話,也不抬頭,只忙著包她的包子。他看清了她一張瘦伶伶的瓜子臉,還有一雙細長的眼尾上翹的丹鳳眼,前額和下巴更是如玉雕一般潔白柔潤。草原上永遠也不會找到這樣一副相貌!那冷冷的神情,自有一種含而不露的高傲,讓鋒芒畢露的小王爺格外動心。 碰了釘子,脫歡很失望,但又不肯罷休。通事勸他先回住所,由他這通事出面,為小王爺打聽清楚。 上燈時分,通事回來了,殷勤稟告說,小王爺看到的那點心處一屋子女孩,大多是罪犯處決後入官的官奴。比發去當營妓,她們已經是托祖宗的福了。那個臨窗女孩叫阿憐,父親是個小縣官,不知怎麼牽進謀逆案被斬首抄家。她是蘇州人,因為會做水晶湯包,又有一手上好的針線活兒,得以留在館驛服役至今。通事討好地笑著問:小王爺是要她的繡品,還是要她為小王爺再做幾次上好的點心? 脫歡直截了當地說:「我喜歡她,要她來陪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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