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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六


  「哦,是你呀!塔娜……」薩木兒微微一笑,跟著又傷心起來,「可達蘭台和哈喇哈斯,都……」說著眼淚又奪眶而出。

  洪高娃連忙打斷:「我都知道了。達蘭台是難得的忠僕,哈喇哈斯是難得的義犬,已經好好安葬,奉敬了祭品,送他們升天了!他們一定能上天堂……哎,看看我的乾女兒吧,是不是個小美人兒?」

  薩木兒拉住敖登格日勒的小手,一邊打量一邊贊道:「真漂亮,真可愛!洪高娃,你可要把她保護好,小羊羔身邊就有惡狼!」

  「我還不知道?可乾媽只不過是乾媽,不能全做主哇!……」

  敖登格日勒對兩個大人的對話想來不懂,她轉身去推脫歡,說,「你快出去,我們要抹藥了,只能女人在這裡,你個男人家不許看!」見脫歡賴著不動,就像小牛犢那樣用頭頂著脫歡的後腰,嘴裡叫著:「快走嘍快走嘍!」脫歡只好順水推舟,被她推出了寢帳,逗得幾個大人都笑起來。薩木兒見脫歡跟完全陌生的敖登格日勒這麼近乎,想必相處已不止一天,便問:

  「我在這兒躺幾天了?」

  「第四天了。你看你身上的鞭傷都開始結痂了,好得挺快!但還是弱,氣虛血虧,要著實補養才行。你自己覺著怎麼樣?」

  薩木兒試著坐起來,皺眉道:「頭暈,想吐。還有……」

  薩木兒眉頭蹙緊,聲音壓低:「跟這個男人在一起好幾年了吧?你怎麼活過來的?……啊啊,我真恨不得殺了他!」

  洪高娃從沒見過薩木兒咬牙切齒的樣子,這跟她高貴優雅的神態太不諧調,甚至顯得可笑,叫人當不得真。她小聲答道:「平日他不這樣,後帳這麼多女人,分到我這裡,十份裡不過一份,早不中用了……那天,他是發瘋了。想傳國玉璽想瘋了!瘋子還算人嗎?野獸,魔鬼,妖怪,罵什麼都不過分。你要想出氣,就狠狠地罵吧,我絕不替他說一句話!」

  薩木兒緊蹙的黑眉突然高高一揚:「我的女兒!我的小薩木兒在哪裡?阿蘭呢?小薩木兒一直跟她在一起呀!……」

  洪高娃連忙安慰:「別著急,脫歡把來龍去脈都講給我聽了。阿寨正在挨著部落尋呢,昨天聽說分給了馬兒哈咱屬下,今天一早就去找了。」

  「脫歡為什麼不跟著去?」

  「用不著,阿寨認識阿蘭。你忘了,當年阿寨跟脫歡、小薩木兒在一起,是三個好朋友呀!還有,脫歡和你必須就待在我帳中,不能露面。我對外人講,你們都傷病很重,不知道能不能救活呢!不過……」洪高娃沉思片刻,終於用明亮銳利的目光望定薩木兒的眼睛,輕輕地,但非常鄭重地說,「不過,你要先對我說一句實話。答應我,一定要說真心話。」

  薩木兒眼裡一片坦誠:「對你,我什麼時候說過假話?」

  「那好。如果阿岱汗要娶你做比姬,甚至做哈屯,你願意嗎?」

  「那怎麼可以!我是巴圖拉的妻子,不可能嫁給別的男人!」

  「如果巴圖拉不在了呢?」

  「什麼?你說什麼?!」薩木兒柔弱的手突然像鷹爪一樣緊緊抓住洪高娃的手,甚至一陣痙攣,臉色驟然間死了一樣灰敗。嚇得洪高娃趕緊摟住她,連連柔聲安慰:「哦,別急別急,我說的是『如果』!直到現在,還不知道巴圖拉的下落呢,想來已經逃出重圍,回阿爾泰老營了吧。」

  薩木兒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兒,她高傲的目光從黑黑的睫毛下直率地射向洪高娃,說:「我是誰,你怎麼會不明白呢?兵敗被殺被擒,哪怕做奴僕當牛馬,都是上天的安排,我認了。可不拿我當人,這樣糟踐折磨,是我此生的奇恥大辱!我與他不共戴天!他不殺我,我必殺他!……洪高娃,你要是顧念舊日情義,就放我母子回去吧!不然,我死還是他死,想來你都不會樂意。對吧?」

  「我懂了。你放心。要緊的是趕緊養好身子治好傷,其他事情我來安排。」洪高娃扶薩木兒躺下,命塔娜和敖登格日勒來敷藥。她走出寢帳到大帳,見到披散著頭髮的脫歡正抓著一條冷熟羊腿大口大口地啃,嚼得山響。她不由笑出聲,說:

  「好!好!吃得香,睡得香,多重的傷也能治好養好!過來,讓額咪給你把頭梳好綰上。」

  脫歡聽話地走過來,依在洪高娃膝前。洪高娃先用梳子梳通長長的黑髮,再用篦子一下一下地慢慢篦。

  帳外侍衛稟告:錫古蘇特將軍求見。

  洪高娃笑道,自家親戚,不要這麼拘禮,他必是來看望女兒和外甥女,捎腳兒順便先來看看我,叫他進來就是。

  錫古蘇特進帳就要行禮,洪高娃正攥著脫歡的頭髮編辮子,不能放開,連忙笑著說:「我手上忙著,你也別行禮了,自己坐吧。」

  錫古蘇特卻沒有落座,走近幾步,盯著脫歡看。濃眉下的炯炯虎目,加上熊背虎腰的魁梧身材,讓脫歡覺得自己像是巨貓面前的小老鼠。等他猜出這就是在孛羅那亥斜坡陣前刀劈歸林齊的東蒙古勇士時,更感到了巨大的威脅和仇恨。脫歡努力擺脫內心的恐懼,不顧自己這小老鼠怎樣瘦弱不起眼兒,硬是瞪著大眼睛,與巨人般的勇士勇敢對視,黑色瞳仁警覺地迅速縮小,整個兒眼睛便呈現出大異于常人的天青色。

  錫古蘇特詫異地一聳眉,低沉渾厚的聲音隆隆響起:「啊啊,這眼睛,沒錯兒,外間的流言沒錯兒!這定是賊首巴圖拉的狼崽子,叫脫歡的,對不對,大哈屯?」

  洪高娃笑笑,不回答,綰上辮發後,又用梳子在脫歡頭上仔細梳過來梳過去,還端詳著,滿意地點點頭。

  錫古蘇特忍不住大聲說:「大哈屯還給這狼崽子梳頭?還不趕快把他砍頭了事,也好還阿寨太子的清白!」

  洪高娃在脫歡身上輕輕拍了拍,說到後帳去玩兒吧。脫歡邊走邊回頭,還狠狠瞪著錫古蘇特。

  「你看,你看,大哈屯!」錫古蘇特指著脫歡連連說,「真正是一雙狼眼,多凶多狠,怎麼能留在身邊?!」

  「錫古蘇特,」洪高娃和藹地說,「你剛才說什麼呢?什麼外間流言?阿寨怎麼不清白了?」

  「我就為這事兒急急忙忙趕來的呀!」錫古蘇特拍著自己的大腿,「馬兒哈咱的部下鼓噪說阿寨太子仗勢欺人,奪了人家的女人還把人家打傷!馬兒哈咱已經告到王爺和大汗那裡了,要不給個說法兒不給賠償,他的部屬沒法兒再給汗國出力了!」

  「打傷了人,賠禮道歉多賠羊只;奪了人口,十倍還給,總可以吧?」洪高娃說得慢慢悠悠,仿佛早有預見。她心中暗喜,阿寨必是找到了阿蘭,找到了小薩木兒。

  「哎呀,大哈屯,」錫古蘇特倒急了,「鞭打下人奪個把人口,有什麼要緊?小事一樁嘛。可外面傳說太子親手放了賊首巴圖拉的狼崽子脫歡,這不就成通敵謀逆了?……我只當是謠言,那狼崽子竟然真在這裡!……大哈屯,趁早兒殺掉,讓別人拿不住把柄!要趕在王爺大汗來問話之前,越快越好!」

  「多謝你來報信兒,錫古蘇特,我知道你是為太子好,為我們母子好……不去看看敖登嗎?」

  「哦,要去要去。她阿媽給她烤了她從小愛吃的麵包點心,也給她妹子一份兒,這孩子不在嗎?」

  洪高娃一喊,小姑娘應聲從後帳跳出來,撲向姨父,像小松鼠圍著大松樹跳上跳下找松果那樣,很快從魁梧的錫古蘇特腰帶上懸著的口袋裡掏出吃食袋子。一股烤麥面的香味發散出來,小姑娘笑著跳著:「謝謝姨媽!謝謝姨父!早就想吃烤麵包了……」

  洪高娃笑著摸摸乾女兒的頭髮:「不跟著姨父去看姐姐?」

  薩木兒母子來到這裡,是小姑娘遇到的新鮮事,因為乾媽不讓別人知道,只叫她和塔娜幫著治病療傷,神秘氣氛叫小姑娘著迷而樂此不疲。更因為她跟脫歡不知怎麼一見如故,非常投緣,加上阿寨,三個人一起比親兄弟姊妹還親,日子像過節一樣快樂,怎捨得出去。她笑著做了個可愛的鬼臉,說:「等我吃完我這份兒麵包,再去吃她那份兒!」

  錫古蘇特便笑著告辭。目送錫古蘇特高大魁梧的背影遠去,洪高娃腦子裡卻浮現出另一個面容:全白的頭髮鬍鬚和眉毛,嚴厲的表情,陰沉沉的眼神兒……馬兒哈咱,又是這個馬兒哈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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