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北方佳人 | 上頁 下頁
一五〇


  把禿孛羅靠到巴圖拉身邊,用力拍拍他的肩膀,說:「對!絕不跪著活!我有個想法,你看可行不可行。」

  「快說。」

  「眼下敵眾我寡,雖有居高臨下的地勢之利,遠不足以置敵於必敗。」把禿孛羅說著又仰頭看看天色,烏雲密佈,四野漆黑,風頭寒冷刺骨,預示著來日天氣十分惡劣,「我手下的亦魯黑和忽都兩員大將,都身兼薩滿,能施魔法呼風喚雨。明日陣前,我令他二人作法,喚來西北大風,揚起黃沙,迷住敵方的眼和心,我們可乘地形和狂風沙暴之強勢,一鼓作氣沖散敵陣,放手砍殺,必能大勝!」

  「好!好!」已然苦無良策的巴圖拉大喜過望,表面上不過開顏一笑,又道,「若能喚來大風沙暴,不啻增我十萬雄兵!……不過,打蛇要斷首,擒賊先擒王。要對準他的中軍大纛旗,你我率部分進包抄,只要斬落阿魯台和阿岱,哪怕他十萬大軍,必定自亂!亂中取勝,當不難了。」

  決戰前夜,各部枕戈待旦。巴圖拉待在議事大帳沒有回家,但他下了兩道有關家人的死命令:一是王妃薩木兒必須留守大營,代王爺總管營中大小事務;二是王子脫歡不許上陣,擔負守衛大營的職責,大營有失,唯脫歡是問。不管薩木兒怎麼不放心,也不管脫歡怎麼跳腳抗辯,都沒用。

  這個黎明很暗,天亮得很慢。烏雲壓得很低,就在人們頭頂,似乎伸手就能揪下一片來。沒有一絲兒風,只是寒氣逼人、濕氣浸人,也因此很多人都有毛骨悚然的感覺。

  朦朦朧朧的晨光裡,巴圖拉遙望坡下正前方對方的大纛旗,旄頭和飄帶都下垂著,看不清楚。他向不遠處立馬陣前的把禿孛羅揮手示意,把禿孛羅也回應著舉手晃了晃,隨後就向旁邊身著薩滿法衣的兩員大將下令:開始!

  亦魯黑和忽都臉上塗了神秘的黑紅兩色花紋,神情亢奮又張揚。他們面前的銅盆裡盛著淨水,兩人各自從寬大的薩滿法袍中取出幾顆形狀和色澤各異的石子,一一投入水中,隨即一同跪倒,望著天空禱誦,然後一齊展臂張手,念動咒語,不停地念,一遍又一遍……

  只見旗幟輕輕一顫,好像受驚似的,慢慢展開,很快,呼啦啦飄動起來。轉眼間狂風大作,滿天黃塵鋪天蓋地而來,「嗚」的一聲卷地怪吼,立刻飛沙走石,天昏地暗,三五尺外難辨相貌。這狂暴的西北風極其強勁,似乎在以不可抗拒之勢,從背後推壓著瓦剌大軍衝鋒。

  巴圖拉隱隱看到對方打出停戰的綠旗,因為照規矩,天晚或天氣惡劣不適合交戰時,雙方應該休戰另約時間,何況今天是雙方主帥單挑獨鬥,若巴圖拉單方毀約,定會招致無信義小人的駡名。但此時此刻此地此情,巴圖拉哪裡還把這些細枝末節放在心上?以弱搏強,以少勝多,擊退東蒙古大軍保住瓦剌高於一切!刹那間,他面容血色全無,白得可怕,瞳仁閃射出的綠光亮如閃電,大吼一聲,毫不猶豫地對把禿孛羅一揮令旗,瓦剌的上萬騎兵,就乘著強大的西北風,從高高的斜坡頂端如湍急的瀑布一樣,分成兩股激流,沖向坡下還沒有列陣完畢的東蒙古十萬大軍。

  天地間一片混沌,迎頭撲面的大風沙刮得人睜不開眼睛,是沖到近前的陣陣喊殺聲才讓東蒙古大軍領受了敵人的背信棄義。慌忙應戰時,兩軍的前鋒已經交上手了。受到突然襲擊的東蒙古初戰受挫,中軍陣腳動搖,被逼得節節後退。主帥阿魯台急令左右兩翼大軍包抄對方後路,合圍殲敵。但狂飆和黃沙限制了兩翼的行動,頂風而行很困難,且辨不清方向。東蒙古軍傷亡慘重,雖還在極力支撐,但小範圍的敗退逃跑已經出現,眼看就要全面潰退……

  但不知何時,雨雪驟降,沙塵也隨之沉降。驀然間,風勢一轉,雨雪隨著風勢,反向瓦剌的人馬猛襲過去。

  阿魯台興奮地站上馬鞍長聲大吼:「騰格爾天發怒了!長生天要幫助我們,懲罰背信棄義的瓦剌人!沖啊!殺啊——」

  被激怒的東蒙古大軍頓時軍心大振,乘著夾帶著雨雪驟寒的東風,大吼大叫著向撲來的敵人衝殺。

  雨雪驟降、風勢驟改那一刻,巴圖拉仰天大叫:「老天爺!你真的不容瓦剌了嗎?!」他心痛如絞,眼前一黑,一頭栽下馬背。烏爾格等侍衛趕忙沖上前救起他,扶上馬鞍。他已經臉色灰敗,氣息急促。烏爾格輕聲說:「王爺,要不要下令撤兵?……」

  「放屁!」從來沒有過的粗話從巴圖拉嘴裡吼罵出來。他的臉驟然漲紅,很快紅得發紫,額頭青筋鼓脹,瞪起血紅的眼睛,嘩啦一聲抽出腰間長刀,吼道:「決一死戰!殺!殺!殺——」衛隊隨著王爺沖到雙方交戰最激烈的地方。

  瓦剌所仗恃的優勢頃刻間消失殆盡,而他們的劣勢成了致命傷——一萬對十萬,既無地利又逆風勢,很快就亂了陣腳,從側翼開始,一逃百逃,終於演成了全面潰逃。東蒙古騎兵哪肯放過?緊緊追趕,雙方的交戰成了一場追殺。

  奔逃中的瓦剌軍自相踐踏,昏暗中不辨路徑,跌入深澗無數。暴風雪越來越猛,天地大寒。沒有死於亂軍中的許多瓦剌兵,凍得手腳僵硬,躺在地上不能動彈,不是被砍殺砍傷,就是被木枷枷成一串,他日便是東蒙古各部落的牧奴。兵敗如山倒,一年前經歷忽蘭忽失溫之敗後元氣大傷的瓦剌軍就這樣垮了,活下來的四散逃命。

  暴風雪終於減弱,當昏暗的天地間終於透露出光線的時候,巴圖拉的一小隊人馬已經進入阿爾泰山餘脈崎嶇的山間小路了。大雪使奔走格外困難,但他們不能減低行進速度,因為後面還有追兵。

  巴圖拉借著漸漸薄去的烏雲中透出的光亮回頭打量,除了寸步不離的忠誠的烏爾格,跟隨的侍衛不過十六人,一個個身上血跡斑斑,丟盔棄甲,滿面塵土和汗水血水,幾乎無法分辨他們是誰。泥湯雪水和汗水也都在馬身上結了冰,不少馬也帶著傷。巴圖拉自己受傷很重,是箭傷,傷在上次右肩窩槍傷的同一地方,舊傷加新傷,痛入骨髓。他心愛的戰馬腹部和後臀也中了數箭,仍然拼命地奔跑著,把他一步步帶出險境。

  暴風雪漸漸停息,寒冷卻加劇了,腿腳凍僵,鼻涕眼淚一出來就成了冰碴子。受了重傷的巴圖拉,更是從身上一直冷到心底,不由得全身顫抖。

  眼看走向阿爾泰山深處,越走越高,烏爾格擔心地提醒:「王爺,我們不回大營嗎?」

  「不!」巴圖拉低聲回答,「不能把追兵引到大營!」

  烏爾格心想,這樣的慘敗,大營難道能倖免?但他不敢說,只問:「那咱們往哪兒走?」

  巴圖拉半天不回答,過了好一陣兒才輕聲說:「翻過這座山,那邊有寬寬的河谷,樹密草盛,人馬都能休息。」

  烏爾格認出來了,面前這座高山有個出名險峻的隘口,只容得一人一騎通過,足以把大隊追兵擋住。怪不得王爺走這條崎嶇山路!烏爾格心裡暗暗佩服。卻聽巴圖拉半是自語半是詢問地說:「額色庫還沒有收到滴血牛角嗎?……就算他趕到了,也難挽回了……」

  「他難道不會是又一個阿拉克,又一個太平王爺?」

  「不,絕不會,他不是那種人,所以我放心把薩木兒母子託付給他。」巴圖拉的聲音很低,只有離得最近的烏爾格聽清楚了,並且感到他是在回答自己心頭的疑問,在給自己打氣。

  烏爾格心裡一驚,不由得問了出來:「王爺,這麼說你要遠走高飛,另起爐灶重開局面?」

  巴圖拉沒有立刻回答,但烏爾格發現,王爺渾身的顫抖突然間消失,再說話,又像他往常那樣平靜沉穩不動聲色了:「就算是吧。」

  「那就太好了,太好了!我直擔心王爺你從此一蹶不振呢!其實勝敗乃兵家常事,天下哪有百戰百勝的將軍?……」

  烏爾格喋喋不休地勸慰著,巴圖拉沉默以對。山路越高,山谷越深。山谷裡風聲呼嘯,風聲中不時透出谷底澗水的嘩嘩聲響。巴圖拉突然打斷烏爾格:「你聽,山谷風在說什麼?山澗水在喊什麼?」

  烏爾格茫然地看看王爺,王爺在做夢嗎?

  終於來到隘口,雙峰夾峙,狹窄險峻,風又變得淩厲無情,抽打著疲憊已極的巴圖拉一行。但過了這處隘口,便翻過了這座大山,在大風中勉強睜開眼睛的人們,已然看到了山那邊的另一個世界,——沒有暴雪,沒有風雨,沒有嚴寒;晴朗的天空之下,是綠絲毯般的草地,一條綠色的寬闊河谷靜靜地耀眼地躺在山腳下;幾隻雄鷹展開巨大的雙翅在他們腳下的廣闊空間自由滑翔,發出一聲聲鳴叫……

  過了隘口的巴圖拉,立馬一塊巨石邊,又問身邊的烏爾格:「你聽,蒼鷹在叫什麼?」

  烏爾格困惑地搖搖頭,說:「王爺,你怎麼啦?」

  巴圖拉臉色依然慘白灰敗,嘴唇全無血色,但他的黑眉豎了起來,眼睛裡閃過一抹強烈的光芒,仿佛太陽照射在金屬上的奪目反光。他聽到山谷的風在說,山澗的水在喊,長空的鷹在叫。那說,那喊,那叫,跟他心中的聲音共鳴共振,越來越強,越來越強,籠罩了他的全部身心——

  「離開恥辱!」

  「離開失敗!」

  「離開慘痛人生!」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