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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為了忽蘭忽失溫之戰中的失誤和過節兒,宴會上又發生激烈爭吵,幾乎動手揪打起來。

  兩位負責埋伏的部落首領喝得紅頭漲臉,厲聲指責樞密院失職害人,主力突遭火炮襲擊倉促退兵的時候,伏兵沒有得到消息,結果兩支精銳騎兵全部被收拾了,逃回來的不到十人。樞密院副樞說明明派了快馬去報信,是他們自己行動遲緩造成傷亡,怎麼能怪別人!雙方越吵越凶,摔杯砸碗推桌子,擼袖揎拳地就要開打。與會眾人蜂擁而上,用力拉扯,總算把他們分開。

  往常的部落首領議事宴會,只要太師巴圖拉在座,誰敢放肆?而此時,巴圖拉已經壓不住陣了。明擺著,指責樞密院,其實是在指責他;對汗庭不滿,也就是對他不滿。但他還是一如既往,很少喝酒,只是靜靜地聽靜靜地看。從他不動聲色的平靜中,別人依舊看不出他的喜怒,猜不透他的心思。只有他的莫逆之交額色庫,能從那眉尖的輕微顫動中猜到他內心的痛楚。

  待宴席間的紛爭混亂基本平息,天色也晚了。巴圖拉端著酒碗站起身,說了這樣一番話:「勝敗是天意,勝敗也是兵家常事。男子漢大丈夫,難道因一次馬失前蹄就喪失了馳騁草原的志氣?忽蘭忽失溫我們因什麼敗退,大家都清楚。我們損失大,敵方損失也不小。我們退回和林,他們不也退回南邊去了嗎?眼下幾件大事還要議出個眉目。謝罪請和就不必說了;大汗繼位之事明日再議。還有,我們新敗之後,要加意防備阿魯台。如今他勢力大張野心大增,抬出個阿岱汗與我們分庭抗禮,仗著南朝撐腰,隨時會來進犯。值此危難,我瓦剌各部當戮力同心,團結不散,決不可內訌爭鬧,否則後悔也遲。請諸位首領與我同飲此酒。」

  首領們猶猶豫豫,舉碗欲飲又放下,顧慮喝下這碗酒便又成為一項承諾,再次加重部落的負擔,帶來更多的痛苦和災難。

  額色庫舉碗站起來:「王爺說得對!必須同心戮力維護我們瓦剌汗庭,才有力量對抗阿魯台和南朝。千萬不能散!」

  歸林齊也跟著表態,支持汗庭,支持太師王爺。

  歸林齊如今是瓦剌名氣最大的巴圖魯,忽蘭忽失溫之戰三箭射殺五強敵,其中還有敵方的都指揮,救助了汗王和王爺,立了大功,廣被傳誦。而額色庫率領援軍,在大軍潰敗的緊急時刻承受很大傷亡,阻住了敵方追擊,各部落都感念他,口碑極好,當年他的父親烏格齊是瓦剌四部的總首領,又是鬼力赤汗。這兩人一出面,各部落首領不能不買帳。

  眾人一同飲幹碗中酒,約定明日再議,便各自散去。

  巴圖拉在議事宴上喝得少吃得少說得少。當天夜晚,他們夫妻為額色庫設家宴,他好像要彌補似的,大喝大吃大說了起來。

  家宴設在薩木兒帳中。從來桀驁不馴的脫歡,竟然騎馬跑到額色庫的行帳去接他,並在宴前就領上妹妹小薩木兒,殷勤陪同侍奉著這位舅舅。

  這一個多月,脫歡像是變了個人,不說不笑,成天虎著個小臉兒,比大人們還顯得心事重重。所以,他迎接額色庫時露出笑容,他對舅舅難得的親熱,都讓大家驚奇。薩木兒猜想,保不齊跟他的那次失蹤有關。

  薩木兒的大帳佈置得很溫馨,正中火架上熊熊燃燒的火苗閃閃跳動,趕走了秋夜的寒冷。幾張宴桌圍著火架,放滿點心菜肴果品。香噴噴的奶酒,熱騰騰的奶茶,全然是一個家庭的團聚歡宴,嫡嫡親親一家子——父親和舅舅坐在上首,母親挨在父親一邊由達蘭台隨侍,兒子和女兒挨在舅舅一邊,阿蘭在側照顧。

  共飲了敬天地神靈的第一杯酒之後,脫歡就迫不及待地跨幾個大步,跪倒在上首席前,把酒杯高舉過頭:「阿爸,額色庫舅舅,請喝脫歡的謝恩酒!」三個男人一飲而盡。放下酒杯,兩個大人一照眼神兒,額色庫笑笑,巴圖拉的神色卻還在詢問。

  薩木兒立刻說:「額色庫阿哈,你跟脫歡有什麼事兒吧?從土拉河大營回來以後,他什麼也不肯說。」

  額色庫很驚訝:「什麼都沒說?」看看回到席位上倔巴巴地低著頭的脫歡,笑道:「又沒什麼丟臉的,怎麼就不能說?不說還把你舅舅我的功勞也給掩沒啦!脫歡好樣兒的,十三歲就敢上陣,實在難得!……脫歡,那我可就說了——」見外甥垂下眼瞼難以察覺地點點頭,他便喝了口奶茶,說起當日的事情——

  額色庫率領三千後援趕到,正遇上後撤的瓦剌大軍。大汗和巴圖拉受傷,太平和把禿孛羅失了主意,只想趕緊脫離戰場,儘量保存自己的兵馬,而後面明朝大軍咬住不放,追得很緊,情勢十分危急。額色庫當機立斷,讓大軍儘快撤出山區,他把所屬人馬佈置成阻擊線,依託山頭和樹林,準備迎擊趕來的追兵。額色庫嚴命脫歡跟隨大纛,照顧受傷的巴圖拉。脫歡不聽:「他們害我阿爸流血,我要他們十倍償還!」

  額色庫沒法子,只好把這個外甥帶在身邊,時時要分神看顧他。追擊而來的明朝大軍,大約沒有料到潰敗的瓦剌人馬還會抵抗,瓦剌人第一場又急又密的箭雨就把數百名沖在最前面的明軍騎兵射下馬來。跟在箭雨之後,三千瓦剌騎兵憑藉山勢疾風暴雨般沖了下來,明軍頓時大亂,又死傷不少。雙方兵馬廝殺一團,吼聲、罵聲、喊殺聲、慘叫聲,和著刀槍相擊聲、馬嘶聲,絞纏成一片巨大的不可思議的可怕聲浪,在山間空地上空久久震盪。

  額色庫武藝高強,近身搏鬥是他所長,對付眼前這些敵手並不費力,拼殺之餘他尋找脫歡。脫歡正與一名力士形狀的明朝軍官搏殺,額色庫趕忙策馬跟進,只見明將手中大刀朝下猛然一掃,砍中了脫歡的馬腿,馬痛嘶著驚跳起來又轟然倒地。敵手趁勢掄起大刀照脫歡就劈。脫歡沒有被驚跳的馬甩出去,而是被倒地的馬壓住了腿,臉色慘白,只能絕望地看著就要劈下的致命一刀,本能地雙手抱住腦袋。額色庫見勢危急,大吼一聲,從馬上探出全身,揮出手中極鋒利的彎刀逆著明將的來勢盡力一劈,竟把那人的胳膊削斷,連著大刀飛了出去。額色庫側身用力蹬開傷馬,一手把脫歡提起來,放在自己的馬鞍上。

  額色庫放眼四望,處處都在血拼,無人退縮。眼看敵方援兵不斷,他的三千人馬如何扛住成萬成萬的明軍?退兵,怎麼退?兩軍肉搏戰的當口,誰先撤兵必然招致對手的無情追殺,常常是全軍覆沒。額色庫正在心裡盤算,明軍陣後傳來一片金鉦之聲。怎麼,他們竟先鳴金收兵?這真是意外!

  眼看著敵軍撤離戰場,額色庫舉棋不定:追殺可以擴大戰果,卻怕掉進敵方佈設的陷阱;放掉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就撤兵,又太不甘心。坐在他懷中的脫歡,突然喊叫起來:「快撤!分散開了快撤!撤回山後頭!他們要用火炮了!」

  額色庫已經聽說了火炮的厲害,還沒有親眼得見。聽脫歡一嚷,恍然大悟,立刻下令全線分散撤退。終究晚了一步,火炮已經在他們身後轟響。幸而他們後撤及時而且隊伍分散,不然傷亡會更大。後撤中,火炮擊中額色庫馬後側,馬後臀和額色庫左背都受了傷。而脫歡因為在額色庫懷中,毫髮未損。

  明軍再沒有追趕,竟當夜退兵了。額色庫不便領著傷亡慘重的部屬再去尋找大營,便決定自回駐牧地休整待命,只派親信使者去大營向大汗王爺稟明,同時護送脫歡王子回家。脫歡頭天晚上跟舅舅約定:他在戰場上被馬壓倒差點兒送命的事,對誰也不許說。

  說到這兒,額色庫笑著說:「脫歡,我可是遵守諾言,對誰也沒說過。今天你點了頭,我才開口。其實你阿爸阿媽應該知道,他們有個多麼勇敢聰明的好兒子!」

  阿爸阿媽,還有達蘭台、阿蘭,讚賞的目光都投向脫歡。小薩木兒上去摟住哥哥的脖子,一個勁兒地追問:「是真的嗎?是真的嗎?這麼好聽的故事,你為什麼不講給我聽哩?」脫歡紅了臉,不好意思地笑著,一面把妹妹的胳膊掰開,一面假裝不耐煩地說:「好好兒坐著,別鬧了……」

  薩木兒轉臉責備兒子:「你說你,脫歡,舅舅為保護你受傷,你回來竟一句也不提!好意思嗎?」

  額色庫笑道:「行了,別說他了,那是該的,誰讓我是舅舅呢!」

  脫歡低頭嘟噥:「都謝過好多回了。今兒不特意去接他嗎?這不也都說了?」

  巴圖拉輕輕一哼:「他是怕人知道他上陣落馬。」隨即臉色一沉:「但你為保住臉面,就埋沒舅舅的功勞,可是大錯特錯!」

  「說不上,說不上!小事兒一樁。」額色庫連忙替外甥開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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