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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這雙方激戰的屠宰場上,有多少人陣亡?八千?一萬?兩萬?或者更多?……

  剛剛離開一個戰場的薩木兒一行,仍然沒有足夠的耐受力,仍然禁受不住眼前的強烈刺激,更何況這是昨天的戰場,空氣中除了同樣濃烈的血腥味、煙塵味、焦土味,更有令人作嘔的腐屍味。魯丹的嘔吐傳染了更多的人。

  像一小團烏雲,從哪裡結隊飛來數十隻大鷹,展開著它們巨大的雙翼,在空中盤旋片刻,揀屍體最密集的地方落下來,攫住它們的擄獲物,心安理得地開始啄食……

  薩木兒的心縮緊了,緊得透不過氣,緊得錐心地疼痛。她猛然打馬,在這片戰場上飛跑起來,一遍又一遍、聲嘶力竭地喊叫著:

  「巴圖拉,我的親人!你在哪裡——脫歡,我的孩子!你快回答阿媽吧——」

  她的長長黑髮在強勁的晚風中飛舞,像大纛旗上黑色旄頭;她的淡藍長袍被夕陽染成紫紅,仿佛迎風飄拂的旗幟。這黑色旄頭和紫紅旗幟,很快就風一樣飄向遠處。蒼茫遼闊的荒涼戰場上,只有她孤獨的身影在移動,在徘徊。而她回蕩在戰場上的淒厲呼喚,竟在山間引起一片回聲,使得這個血色黃昏越發顯得慘烈而淒涼。

  巴雅爾指揮著眾人很快分散到戰場各處,尋找主人和小主人的蹤跡。女主人的淒厲呼喊,催下了所有人的淚。

  七

  高高的大興安嶺,北起於黑龍江畔,南止於西拉木倫河上游谷地,自東北向西南,綿延三千里,山勢渾圓,山谷寬闊,東坡陡峭,西坡平緩,像闊邊的盤子一樣,柔和地伸展向西,連接出一片廣闊無垠的大草原。草原上無數河流、沼澤、湖泊、泉水,養育了這裡舉世聞名的最豐美的牧場。自從成吉思汗把他功勳卓著的愛弟哈薩爾分封在此,二百年來,從海拉爾河到哈勒哈河,包括這兩條河流注入其中的闊灤海、捕魚兒海,就世世代代歸他的子孫領有。阿岱汗是哈薩爾的嫡系後代,汗庭宮帳設在這裡,天經地義。時值七月,大汗斡爾朵移營夏牧場,大哈屯洪高娃選擇了墨爾格勒河邊,這裡水草豐盛,草地平展得如同無邊大地毯。從大興安嶺密林中奔流而來的清澈的墨爾格勒河,就在這極其平坦的草原上如九曲回腸、如黃河九十九道彎地回環往復靜靜流淌。

  七月中旬,草原最為豐美。趁著早晨涼風習習,神清氣爽,也因為昨天傍晚下了一場雨,洪高娃隨著孩子們和侍女們去采蘑菇采漿果,也要順便補充一些常用的草藥。

  女人們都興高采烈,說說笑笑,嘰嘰嘎嘎,像一把彩色的豆子,迅速撒落在曲水環繞的草場上。不久,這裡喊找到了黑漿果紅醋栗,那邊叫看到了蘑菇圈兒,幾個高亢的嗓音唱起了悠長的歌。憑著歌聲、叫喊和笑聲,才知道誰在什麼地方,——高高的肥肥的牧草,把彎腰蹲伏的人們全遮掩住了。

  自從來到阿岱汗家族的世代領地,洪高娃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和安定。早年和哈爾古楚克共同生活的短短半年,是她這輩子最幸福的日子,但那時還是汗庭臣下,並不能全由自主;後來做額勒伯克大汗和鬼力赤可汗的哈屯,她的心一直在做客,是寄人籬下;至於在額濟納在和林,更是隨人俯仰,到了受人逼迫傷害、差點兒母子喪命的險境。只有來到這二百年不變的名正言順的領地,做了這片美麗富庶大草原的女主人,她才覺得是真的到了家。三十一歲了,總算找到了歸宿,身體和心靈終於放鬆下來,也才釋放出她所有的能力和優長。

  從母親那裡繼承來的醫術和巫術,又因十多年坎坷境遇中積累的經驗,她救活了不少因出痘瀕於死亡的孩子、因難產陷入危險的婦女,一些多年的老寒腿、心口痛、暈眩症,吃了她的草藥都見好。最是今年初春,一場羊瘟襲擊了海拉爾河兩岸,眼看數十萬羊只面臨滅絕,她連夜分發了大量草藥,令各部落煎成藥湯,無論有瘟無瘟,所有牲畜灌喂三遍。得到大哈屯救助的屬民們,保住了大部分畜群。分到草藥不敢用或不肯用的人家,成群的羊都死光了,損失慘重。多年來以美貌揚名蒙古的洪高娃,如今被當做救苦救難的菩薩仙女,出現在各部落那達慕大會的長調短歌中。

  洪高娃知道自己並非神醫,與老額吉相比還欠火候。但她喜歡給人治病,喜歡看病人好轉痊癒的感覺,所以樂此不疲。

  侍女們的木桶小筐裡裝滿了白白的蘑菇和黑色紅色紫色漿果的時候,洪高娃的長方形草藥籃子裡,全是薄荷、車前子、沙蔥、野蒜、馬齒莧、野菊花、紫蘇、牛蒡子、桔梗之類。十一歲的蘇和領著洪高娃三歲的小兒子滿都魯,兩個孩子嘴裡塞滿各色漿果,小滿都魯腮幫子上還抹了一道道紅果漿。洪高娃看得直笑,抱過來給他擦乾淨,在小臉蛋兒上親親,發現孩子兩隻小胖手還緊緊捏著幾顆酸棗,便說:「來,喂給阿媽。」

  孩子很乖地把酸棗一顆一顆放進阿媽張著等候的嘴裡。看著這一幕的女管家塔娜笑道:「還要嗎?我桶裡有的是。」

  洪高娃抓了一把,挑也不挑,就朝口裡送。酸棗特有的味道讓塔娜忍不住咽口水,看著女主人只是笑,別有意味。洪高娃發現了,反守為攻:「摘這麼多半生酸棗兒,又有了吧?」

  塔娜有點兒臉紅,說:「哪兒呀,沒有的事兒。哈屯你呢?」

  洪高娃點點頭,仰面躺倒在草地上,又朝嘴裡塞了幾顆。

  「啊呀,大喜事啊!」塔娜喜滋滋地說,「告訴大汗了吧?」

  「還沒有。五月初他們出征的時候,我還拿不准呢。」洪高娃看看身邊玩耍的小孩子們,壓低了聲音。

  因為和甯王阿魯台多次請求大明朝征討瓦剌,也多次表示願為先鋒,所以四月裡永樂帝率五十萬大軍出邊,阿魯台就奉了阿岱大汗,領蒙古本部精銳騎兵南下,準備與南朝人馬聯合共進。但不知什麼原因,蒙古的兵馬並沒有擔當先鋒,甚至沒有參與戰事。六月上旬瓦剌大敗而退的好消息就傳來了,科爾沁草原上的人們總算松了口氣。誰都清楚,瓦剌人渡過克魯倫河南下,只需幾天就能攻到他們的牧場,誰敢說那不又是一場大災難呢?

  塔娜笑著小聲說:「怎麼等到了今天?我見汗王天天纏著你,沒日沒夜的,以為你早就有了。」

  洪高娃飽滿的紅唇綻開一個迷人的微笑,是愜意,是滿足,還是含著幾分得意?比她小著八歲的丈夫,年輕力壯青春勃發,面對美貌又成熟的妻子,情欲異乎尋常地強烈。成親一年多,只要他身在宮帳,沒有一天肯放過自己的大哈屯。洪高娃本來擔心自己難以承受,沒想到三十歲女人深藏的心魔一旦被撩撥蘇醒,那張牙舞爪窮凶極惡,真是讓她自己也害怕。朝朝暮暮乾柴烈火,沉迷和快意之餘,過多過密的損耗,使原本的濃厚變得清淡,受孕反而困難。洪高娃知道癥結所在,四月裡領著塔娜一幫侍女進山采藥,阿岱汗不好跟隨。半月後,趕在阿岱出征前回到宮帳,久別勝新婚,她成功了。

  「他呀,在我跟前,總像個長不大的孩子!」洪高娃采了幾片薄荷葉子,在唇間抿著。

  「那怎麼行!這麼慣著他,將來有你的苦頭吃喲!……」塔娜笑著,明貶實褒,說不出的羡慕,「你十多年吃苦受難,總算碰上個滿意的男人,終究命好運也強啊!」

  洪高娃看了塔娜一眼,沒做聲,轉臉望著天空。從女主人會說話的眼睛裡,塔娜分明看出幾分迷茫,不禁驚訝道:「你還覺得不足嗎?他是大汗,年輕英俊,又這麼愛你,難道還比不上哈爾古楚克?」

  「不知道,我也說不清楚。」洪高娃凝望著天空,聲音含混地應了一句。其實她知道,也清楚,她找到了讓她心安的家。年輕的阿岱從一開始就用他強烈的情欲征服了她滿足了她,這讓她幸福。但是,他需要她離不開她,是為了自己的快樂。他的依戀像學生對師父、弟弟對姐姐,甚至孩子對母親。八歲的差距讓這順理成章,不言而喻。這是洪高娃心裡一個小小的又是很深的空洞。她是個情感豐沛、血熱如火的美麗女人,不僅渴望愛人,更渴望被愛,渴望被保護、被嬌慣、被恩寵。眼前呢?正正相反。

  洪高娃凝望著白雲深處浮現的她的哈爾古楚克的面容,那麼生動那麼巨大,剛毅、寬厚、深情、專注,完美地展現在他的目光和表情中。她的心在腔子裡甜蜜又痛苦地顫抖著。是的,只有哈爾古楚克這樣成熟男人的愛,才能完全填滿洪高娃那火熱的心。而她失去了他,永遠找不回來那份她最珍視、最寶貴的情感了,這也讓她永遠不能忘懷。哈爾古楚克成了她心頭最完美的男人、情人和丈夫,成了她生命中的一尊聖像。

  洪高娃閉目沉默片刻,輕歎一聲,喃喃自語:「沒有誰比得上哈爾古楚克……」

  塔娜張了張嘴,說不出話,是驚歎女主人一往情深,還是責怪她身在福中不知福?女主人已經睜眼發話了:「塔娜,再到河邊采些蘆根就回去吧,中午有客人。」

  「哦呵呵——」長長吆喝遠遠傳來,洪高娃笑道:「是阿寨,吊馬回來了。」

  放眼望去,綠草如茵,姹紫嫣紅的野花從河邊朝遠方鋪去,美得如同來自西域的花氈。七八個人騎著馬,領著數十匹沒有備鞍的光馬,就在這花的草原上馳騁。跑在最前面的,正是脫脫不花王子阿寨。

  「阿媽你看!」阿寨跳下馬,抱著一大捆藥材,獻寶似的放在母親面前,「一清早我們就跑到對面山腳下了,好多有用的東西,要不是趕著回來拴馬,還能挖更多呢!」

  洪高娃笑道:「我沒有叫你去挖藥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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