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北方佳人 | 上頁 下頁 | |
一一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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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額吉仿佛漫不經心,其實什麼都看到、都明白,她揚手一招呼:「塔娜,讓我老人家看看,明天給我們祖孫備了哪樣衣裳?歡慶大宴得穿體面點兒,別失了身份。」塔娜忙請老額吉到她帳中查看,說衣袍都擺出來了。 眾人說說笑笑地離開了,就剩下洪高娃母子三人。小兒子睡得很安穩,不時發出輕輕的吸吮聲,倒使得帳中更顯安靜。洪高娃起身給小傢伙掖掖被子,又在他玫瑰色的小臉上親了親,回身坐下,抬頭看定大兒子。 阿寨坐在那裡沒動窩,目光卻始終追隨著母親。他接住她詢問的眼神兒,急急忙忙地說:「阿媽,我知道你會問問我怎麼想……」 「想好了嗎?」 「早就想過了。」阿寨真是長大多了,他不說「想好了」,他說「想過了」。很實在,很真誠。從第一次提到這樁聯姻,到現在已經好幾個月了,阿寨還是個孩子,沒有人想到要對他說什麼,儘管他是其中一個很重要的砝碼,但也沒人刻意回避他,他什麼都知道。他相信阿媽終究會親口對他說,徵詢他的見解。今天,他等到了這個時刻:「阿媽,我真為你驕傲!我有你這樣的阿媽,一定是上輩子、上上輩子、上上上輩子修來的福分!」 阿寨一開口,總是先揀母親最愛聽的、聽了最舒服最開心的話來說,這是他懂事的地方,也是他安慰寡母的孝心,常常能收到「破涕為笑」的效果,今天也一樣引來母親帶笑的嗔怪:「行了,別給你娘灌米湯了,說正題吧。」 「我說的是真話!咱家又窮又弱,無權無勢,你都三十歲了,還帶著我和弟弟兩個累贅,人家一個兀魯思王子,才二十來歲的小夥子,為什麼跑來求婚?還推都推不開、趕都趕不走?還不是因為阿媽你太有魔力,太吸引人了嗎?我早就說過,阿媽你永遠是草原上最美的女人,永遠是草原上最美的阿媽!」 「永遠?不可能。」洪高娃自嘲地笑笑,「你願意阿媽嫁人?」 「我說不清,」阿寨的神情一時有些憂傷,「我從小就知道,我親阿爸還沒等我出生就升天了,在這個世界上,你是我唯一的親人,我只有你一個親阿媽。這麼多年相親相愛,艱難困苦生生死死都在一起,從來沒有分開。你要是嫁人,中間就插進來一個生人,我覺得心裡不好受,難過,他會不會把阿媽你奪走?要是你跟他再生一個兒子,阿媽還會像以前一樣疼愛我和小弟弟嗎?……」 「傻兒子,說什麼傻話!」洪高娃聲音裡已經含了淚水,「母子情分是什麼都隔不開切不斷的。天下哪有不疼自己孩子的阿媽!……記得當年鬼力赤汗就拿你當親生兒子疼愛呀。」 「可他不是鬼力赤汗。他才多大,能有鬼力赤汗懂事嗎?」 「你不喜歡這個人?」 「我不知道。」阿寨又是一句不置可否的話,想了想,又說,「他有些厲害吧?歲數差不多,反正沒有博羅特那麼親那麼好。」 洪高娃咬住了嘴唇,心裡又翻騰過去一個熱浪頭:她說:「要麼阿媽就拒絕這門婚事,咱們跟額咪回大山裡去,跟牛羊駝馬,跟山林的獐鹿仙鶴做伴兒,過咱們的平安日子。」 小阿寨低了頭,靜默片刻,再抬頭看阿媽,眼睛乾淨明亮,一片坦誠:「阿媽,你還記得咱們去黑城挖寶嗎?我不能忘記我是誰,我的心願,還是像那個老歌手唱的,要讓成吉思汗的靈魂在我身上復活!阿媽,我不怕吃苦受罪,我已經長大了。要是阿岱王子真的能即位,要是他真的說話算話,敢發個毒誓,立阿媽做大哈屯,立我做汗位繼承人,那,我願意……」阿寨眼圈一紅,沒有說下去,一個急轉身,跑出了氈房門。 洪高娃呆坐在那裡,思緒萬千,好半天一動不動。 次日,是歡慶宴的正日子。洪高娃母子是被邀貴賓,早早就有阿魯台的侍從來請,老額吉說她要在家看管小孫子和蘇和,讓娘兒倆放心赴宴。 阿魯台竟騎馬走出老遠親自出迎。看見洪高娃,好遠他就翻身下馬,張開雙臂,一面笑一面大聲說:「我們部落的仙女降臨了。歡迎歡迎!」客人也趕緊跳下馬,走到近前。阿魯台張著的手就落在了小阿寨的肩膀上:「幾天不見,小夥子又長個兒了!真是越長越像他阿爸了!」 洪高娃心裡「突」地一咕湧,但很快忍過這陣難受,笑道:「祝賀阿魯台大叔當了爺爺。頭一個孫子定會帶來很多很多孫子孫女!子孫滿堂,福壽雙全!」 阿魯台仰面而笑,十分開心,連說:「托長生天的福,也托你額吉亦都幹媽媽的福,還托你洪高娃哈屯的福哇!哈哈哈哈!……」阿魯台一笑起來,滿臉的皺紋使他仿佛變成另一個人,慈祥和樂,叫人感到親近。 上次見面是在帳中,看著不明顯,如今在陽光下,阿魯台臉上一條條皺紋像縱橫的溝壑高高低低,眼角下垂,腰背開始下躬,鬍鬚裡甚至眉毛中都銀絲閃閃,分外觸目。當年他和哈爾古楚克站在一處,雖然大著幾歲,卻一樣年輕精幹,身姿挺拔。眼前阿魯台的老態,讓洪高娃感慨,不由得心酸,也不由得心軟了。 「走,先去看看他們母子倆!」阿魯台興致勃勃。這是拿洪高娃當至親,一般客人是不能進產婦帳篷的,洪高娃不能不領情,面帶笑容地隨主人慢慢走著。侍從們牽馬跟在後面,相距十多步。 「洪高娃啊,」阿魯台低聲說,「你是我的侄女兒,哈爾古楚克又是我最好的安達。這麼多年,為了鬼力赤汗烏格齊被殺,弄得你不得不南投,我一直心下歉疚。」 「過去的事了,不用說了。」 「不,不,我得向你說清楚。我去別失八裡迎接本雅失裡,臨行前和馬兒哈咱議定,因本雅失裡是黃金血胤,本是汗位繼承人,況且他手中握有傳國玉璽,擁立他,能得到各部落認可,統一全蒙古當是指日可待。鬼力赤汗明白事理,也同意讓位,我也就安心而去。誰知我走後竟出了那樣的事情!後來聽馬兒哈咱說起,起因還是你。馬兒哈咱認定鬼力赤汗讓出汗位,要包括你在內,想必為要討好新大汗;鬼力赤汗又絕不肯放棄你。兩人翻臉,馬兒哈咱便下了手……」 「不要說了!」洪高娃提高了聲音,後又沉默片刻,歎了口氣,放低嗓音重複一遍,「都是過去的事了,不用說了。」 「唉,我回到和林,你已經走了,我還派騎隊去追過,也沒有追到……說起來,本雅失裡還真是對你念念不忘呢……」 說著,已經走近那嶄新的白氈包。門楣邊掛著一張金色的漂亮小弓和一支小箭,表示這裡剛剛出生了一個小男子漢。氈包兩側八字排開,長長的桌子上擺放著親友們送來的賀禮:綢緞,布匹,小袍子和小帽子小靴子,羊毛和牛角羊角製作的玩具,還有數不清的食品,五顏六色,繽紛燦爛。白氈包後面,是一長排拴馬樁,支著長長的草料槽,那些作為禮品送來的牛羊駝馬,都集中在那裡展覽。這是新生兒的福氣,也是阿魯台家族的光榮。 阿魯台喊了一聲,門簾掀處,阿魯台的大兒媳婦速滿答爾抱著小嬰兒出現在門口,滿面笑容地向貴客彎腰行禮。洪高娃快步上前,雙手扶住速滿答爾母子,口裡說著快別出來小心受風。速滿答爾笑著連說沒事沒事,已經滿月了。洪高娃便撫摩一下嬰兒柔嫩的臉蛋兒,對母子倆說了許多祝福的話,但速滿答爾那過分專注熱心的好奇目光,讓她覺得不大舒服,很快就告辭出來了。 阿魯台跟出來,笑道:「速滿答爾早就聽說過你,對你崇敬得很,一見到你,眼珠子都不會轉動,看呆啦!」 洪高娃不好說什麼,只得一笑。 阿魯台指著帳幕後面的乞烈思:「看到最中間拴的那兩頭小馬了嗎?花馬是你送的,白馬是阿岱王子送的,正好雌雄一對兒,有多巧!這麼多的送禮人,只有你倆送小馬,這不是天意嗎?」 能感到阿魯台詢問的目光,但她不接,默然不語。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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