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北方佳人 | 上頁 下頁
一〇六


  額咪和阿媽都看著他笑,親切,安詳,帶有小小的得意。洪高娃給兒子擦汗,一眼看到隨後進來的塔娜,問:「都安置好了?」

  「好啦。」塔娜笑著回答,把一隻大皮篋子放在洪高娃面前打開,「這一年提心吊膽,覺都睡不踏實,總算物歸原主,輕鬆啦!」

  幾隻精雕細鏤的金銀質珠寶首飾盒,裡面的珍珠瑪瑙珊瑚松石紅藍寶石閃爍著美麗的光澤,旁邊用細細的乾草鋪墊、用柔軟的綢緞厚厚包裹的,正是洪高娃最心愛的那只玉壺春瓶。她輕輕拿起,慢慢揭開層層綢緞,精美絕倫、潔白賽雪晶瑩如玉的瓷瓶立時展現在眾人眼中,有如一輪明月,把帳內的角落都照亮了。洪高娃把它抱在懷中,面頰也貼了上去,眼中的淚光和玉瓶的瑩光一起閃爍,這讓大家竟發生了錯覺:雪白的玉瓶和雪白的人兒連成了一體,人就是瓶,瓶就是人……

  「真沒想到,這輩子還能見到你……」洪高娃欷歔著,觸到周圍人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笑著解釋說,「這瓶是絕品,離開額濟納時候,怕在路上有閃失,交給塔娜保存,本想事定後再專程接回來的……真難為你了,塔娜,這麼忠心耿耿的。」

  塔娜笑笑:「主子的事能不盡心嗎?這還不是該的!再說我也知道,你這瓶中藏著治病救命的藥呀。」

  洪高娃慨歎道:「這些珠寶首飾,哪一匣不能換千羊百牛十駿馬?為了奪得這只玉壺春瓶,我敢說,好多人害命殺人滅幾個部族眼都不眨的!可你們兩口子倒千里萬里吃苦受累地追著來還給我……」她摟過塔娜的肩膀,流下了眼淚。

  「一隻瓶子,這麼要緊?很貴重很值錢嗎?」阿寨也許為了給阿媽止淚,故意這麼問。

  「很貴重很美,錢不配去比它。我們剛才的歌聲好不好美不美?你說值多少錢?」阿媽的回答讓阿寨直眨眼,好幾分迷惑,瓶子和歌聲,兩碼事,怎麼比呀!

  「這瓶子原是一對兒,」洪高娃眼裡透出幾分傷感,聲音也如在夢中,「為了給你阿爸報仇,一隻已經打碎了……」

  塔娜搶著說:「是我打的!上天的意思,獻給了哈爾古楚克台吉……」

  知道內情的老額吉趕緊打斷:「過去的事情,就讓它像天上的彩雲飄散了吧,背太重的東西,走不了長路啊!」

  一聲馬嘶從遠處傳來,阿寨一骨碌跳起來,拍拍額頭:「哎呀,我是跑回來告訴你們,山下又來了好多人,營裡的大叔說,是阿魯台!」

  「是嗎?」母女倆剛一對視,便聽得帳外傳來一片人歡馬叫,好不熱鬧。一陣重重的腳步聲直逼到帳房前,一個渾厚沉著的粗嗓音壓倒了所有的聲響:

  「亦都幹媽媽!阿魯台來拜見你啦!」

  阿魯台大步踏進氈房,帶進一股疾風,混合著馬毛人汗獸皮鋼鐵等複雜的男人的氣味,咚咚的腳步也帶來微微的顫動。帳房中的四個人都望著他,他卻一眼就看定了洪高娃,驚訝地笑道:

  「洪高娃哈屯,你怕真的是仙女下凡吧?這麼多年過去了,我的鬍子都開始白了,你怎麼一點兒也沒有變呢?……」

  二

  五月初五,端午節。

  成吉思汗以前,草原上沒有端午節這一說。大元帝國統治天下,受到中原漢人習俗薰染,退回漠北以後,竟也沿襲至今。只是過節內容和漢地大不相同,是蒙古人的端午節。

  這一天,人們須黎明前起身,默默走到井口或河湖邊,對著水靜靜注目致敬,然後打上一桶水,不落地就喝幾口,再用它洗臉;還要在日出前到野外采來艾蒿,插在門邊,大人要領著孩子登高,待太陽出山,蹬鞍策馬去打大圍。

  關於這個習俗,有兩種傳說。一說蒙古族的先民突遭異族襲擊,恰逢全部落成員都外出打大圍,逃過了仇殺。這一天正是五月初五。從此相沿成俗,傳承下來,一來讓人們記住往事,二來把打大圍當做一種軍事演練。另一說,成吉思汗晚年,是在五月五日的圍獵中因坐騎受驚而致殘導致最後死去,後人就把這一天定為傳統圍獵日,以射殺群獸來報答聖主大恩。

  端午節的大圍,選在了東山——大興安嶺西麓。天亮以後,遼闊的哈勒哈河草原上,萬餘人馬列成數支大隊,旗幟飛動,鼓聲陣陣,一路上人歡馬嘶狗吠,和著風卷大旗與金鼓咚咚,向來寧靜的大草原頓時生氣勃勃了。

  旗幟最多最鮮明、聲勢最浩大的一支是中路,隊伍簇擁著他們最重要的兩個人物:各部落公認的盟主阿魯台和科爾沁王子阿岱。這一老一小,神情輕鬆自在,說說笑笑很開心。其實他們的說笑不同尋常,很多重要話題都靠說笑來溝通。

  與鬍鬚花白的阿魯台相比,阿岱王子還是個孩子。

  阿岱今年二十二歲,身材挺拔健壯,就像一棵年輕的雲杉。騎馬的姿態自在優美,帶著貴族氣,仿佛生來就長在馬背上。照理說,他的長方臉凸出的下巴闊大的嘴,還有兩道濃眉和高鼻樑,都能產生剛強和成熟的印象,但他卻給人以小於實際年齡的感覺,就因為他那煥發著青春光彩的黑紅色面龐、豐滿紅潤的嘴唇,特別是那雙長長的眼睛,白眼珠很白,黑眼珠很黑,總是閃動著熱情、熱心和熱誠,和他面貌的其他部分不諧調,好像整個身體容貌都隨著年齡成長了,唯獨這雙眼睛沒有長大。

  阿岱是科爾沁蒙古宗王的長子,還未成年就失去了母親。王爺另立了大福晉,又生了三個王子。阿岱很早就出府,得到了自己的封地和屬民,成為一個兀魯思(萬戶)的主人。後來他的兩個大些的弟弟也出府領了封地和屬民,只有幼弟跟在王爺身邊。這也是蒙古人的習俗,日後王爺歸天,長子繼承王位,幼子繼承父親的全部財產。阿岱身邊的輔佐之人不時提醒他警告他,他幼弟將擁有比三個哥哥的總和還要多的領地和屬民;科爾沁草原因為遠離戰亂中心的和林城,已經富庶了許多年,幼弟的財產將會十分驚人,科爾沁蒙古宗王的王位,就未必屬￿他阿岱了。阿岱說:父王不老,又十分健壯,還輪不到想那麼遠哩!就算父王要破例傳位幼子,我也只有全力擁戴,當個輔佐幼弟的大兄長。

  這本是阿岱的真心話,他原也沒有爭位之心。但那同母的三兄弟總是聯手對付他,在父王面前告狀拆臺,讓他時時自危。他的領地常被兩個弟弟的部屬侵佔,屬民也常遭他們欺辱掠奪。他若不是怕父親生氣,顧念親情和科爾沁的安寧而處處忍讓,早就打起來了。

  就在為自己的處境苦惱不堪的時候,他認識了阿魯台。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