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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不!不!」阿蘭連忙說,「脫歡王子送走客人回來,心裡一直難受,小小年紀,還從沒見過他那樣長籲短歎,騎了他的賽馬,到草原上散心去了。」

  薩木兒一時黯然神傷,不知說什麼好,騎了馬去找兒子。

  晚霞漫天,天空和草原都氳氤在淡而暗的紅色之中。薩木兒佇立在空曠的原野,遙望遠方。不多時,一個黑點從地平線上冒出來,是一匹快馬,由遠而近奔來,正是她的兒子脫歡。脫歡也看到了阿媽,快馬更是流星一樣飛奔近前,勒馬減速,讓馬跑了一圈兒小碎步才停住。脫歡跳下馬就沖到佇立等候的薩木兒跟前,開口就說:

  「阿媽,我放他們走了!」

  薩木兒不說話,只看著兒子,眼睛裡有淚光閃爍。

  「阿媽,我做錯了嗎?」脫歡急了,滔滔不絕地一口氣往下說,「洪高娃額咪說,他們在這裡多留一刻就多一刻危險,阿寨隨時都會遭流矢、遇黑刀甚至再落陷阱。要是阿寨喪命,額咪說她就對不起她此生至親至愛的哈爾古楚克!她還說,她若不走還會給阿媽你帶來麻煩,她說你雖然全力保護他們母子,但你的力量不足以對抗要滅除他們的力量,更不能留在這裡造成你們夫婦反目……阿媽,她說得不是很對嗎?我很喜歡阿寨安達,但是我更不願看到他像昨天那樣被人害死!我為他們選了六匹好馬,還有路上用的食物飲水和用品,一直送出去二十多裡……阿媽,我做錯了嗎?」

  薩木兒沒有回答,只說:「他們到哪裡去呢?回額濟納?」

  「不知道。洪高娃額咪說他們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永遠離開人世間的仇恨和殺戮!她還說阿媽你是她這輩子最好的朋友,她很捨不得離開你,但這次一走也許永遠沒有再見的日子了。她說她背負了你這麼大的恩情,卻沒有機會報答,一輩子都不能安心了,她將每日每夜向長生天為你祈禱,降福降壽降平安。……阿媽,洪高娃額咪真的會法術能通神嗎?」

  薩木兒微微一笑,輕聲說:「她呀,沒有不會做的事兒。」

  「阿媽,你不生我的氣了?」

  薩木兒扶著兒子的肩膀,說:「走吧,回家吃晚飯了。洪高娃額咪的事情,不要對你阿爸說。」

  母子倆踏著越來越濃的暮色回營。脫歡暗自嘀咕:見到阿寨母子的時候,阿爸不讓我告訴阿媽;送走阿寨母子,阿媽又不讓我告訴阿爸。真是又討厭又麻煩!他一臉與他年齡不相稱的憂傷,說:「你們大人要是不這樣爭來鬥去,草原上的部族要是不這樣殺過來殺過去,大家平安過日子,洪高娃額咪不就不用逃走了嗎?我不就能和阿寨安達快樂地一起跑馬打獵了嗎?」

  薩木兒沒有說話,只是更緊地摟了摟兒子,深深地、深深地歎了口氣。

  天擦黑兒了,母子倆才慢慢走近營盤。阿蘭早早迎上來,神色聲調都有些緊張,稟告說:「王爺來了。在大帳。」那一夜,帶著小薩木兒睡在後帳的阿蘭,是唯一聽到公主趕走王爺的人。

  薩木兒心裡一咯噔,黑黑的鷹翅般的雙眉一揚,面含怒色,斥責說:「誰把他放進來的?!」

  「阿媽!」脫歡驚訝地看著母親,叫出了聲。

  薩木兒咬住嘴唇不做聲了。她疏忽了。夫妻衝突一直瞞著孩子們的,再說有誰敢阻攔王爺回自己的大營自己的家?

  帳中燈火通明,小薩木兒嘴裡含著食指,拘謹地站在那裡,面對有些陌生的父親伸出的雙手猶豫不決,過去還是不過去?聽到薩木兒進帳的腳步聲,叫著「阿媽」反身就撲進阿媽懷裡,還伸出小手點著巴圖拉問:「他真是阿爸,對嗎?」聲音清脆動聽,像銀笛吹奏。

  巴圖拉掩飾不住尷尬,歎道:「這還用問嗎,小薩木兒?……脫歡呢?」

  脫歡上前,規規矩矩跪倒:「兒子請阿爸金安。」

  「好,好,到底是兒子,大孩子了……」

  薩木兒就像什麼都沒看到沒聽到,徑直穿過大帳,走回寢帳去了。

  她聽到巴圖拉說:「你們去別處玩兒吧,阿爸有事要跟阿媽商量。」孩子們嘀嘀咕咕地走了,又聽得他的腳步聲漸近漸慢,進來了,停住了,聲音嘶啞地低聲喊道:「薩木兒……」

  背門而立的薩木兒猛然轉身,板著臉痛苦地問:「你來幹什麼?!」她一下子控制不住,怒火升騰,尖刻地大叫:「去找你的心上人吧!……」

  「我來請罪。」他的聲音低啞,隨之脫掉袍子,露出筋肉強健凸起的赤裸上身,「這是鞭子,你狠狠打吧!是我不好,我對不起你,理當受到懲罰!」他雙手捧著他常用的纏著金銀細絲的黑色馬鞭,深深地看著妻子的眼睛。

  薩木兒愣住了,終於咬咬牙,從巴圖拉手中接過馬鞭,「啪——啪——啪——」猛抽三鞭,三道赤紅的鞭印立刻在寬闊的後背突顯出來。薩木兒心裡又是憤怒又是心酸,還有說不出的委屈,見丈夫閉著眼睛昂著頭,直立受鞭一動不動,又很感動,雙手不禁哆嗦起來。

  「再打!」巴圖拉像在下命令。

  薩木兒舉鞭又抽了兩下,在丈夫胸前留下兩道紅痕,她拼命咬緊牙關,讓自己不要哭出來。

  「再打呀!」巴圖拉還在請求。

  薩木兒搖搖頭,不敢出聲。她確信自己一張嘴就會哭,就會叫,就會崩潰。

  「氣消了?我的罪過懲罰了抵消了,對嗎?鞭子給我。」

  薩木兒伸手遞出鞭子,巴圖拉卻一把攥住那握鞭子的手,順勢一拽,把妻子緊緊摟住。薩木兒極力推拒,扭動,跺腳,男人卻雙臂如鐵,哪容她掙脫?耳邊又送來他的低語:「別這樣,薩木兒,你才是我的心上人!……你是脫歡小薩木兒的阿媽,我是脫歡小薩木兒的阿爸,你該相信,你在我心上的位置,什麼人都不能代替不能改變!……」

  薩木兒最後還抵抗了一下,呻吟般地說:「那薩仁太后……」

  「我可憐她,才……難道她不可憐嗎?……」

  薩木兒終於哇地哭出來,捶著丈夫的胸膛,停止了抗拒。

  夫妻對坐喝茶飲酒,又像以往一樣親密和諧起來,讓薩木兒覺得有些事情不該瞞著丈夫:「告訴你,我今天去大汗斡爾朵見了她。」

  「哦,我知道。上午我就在大汗宮帳辦事,商量今年那達慕的地點。聽說你去為一家奴隸贖身,是你親戚。娘家遠親吧?也該是咱瓦剌部族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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