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北方佳人 | 上頁 下頁 | |
九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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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木兒一驚,垂下的眼簾一顫,眼簾後面烏黑的瞳仁不安地遊動了片刻,然後臉色一沉,厲聲道:「烏爾格,你不打算對我說真話?」 烏爾格一哆嗦:「奴才不敢,請屏退左右,聽奴才稟告。」 於是,侍從們在草地上鋪了氊子,設了座椅,薩木兒坐下,烏爾格跪在椅腳邊輕聲訴說一番。薩木兒聽罷略一沉思,又問:「這個孩子叫什麼名字?是誰家的?王爺不知道?」 烏爾格發誓說,王爺真不知道,就是看到這孩子資質不凡,居然敢指揮脫歡王子,心裡很不舒服,為除後患才決定下手的。 薩木兒目光閃爍,沉吟片刻,揮揮手說:「帶著你的手下離開吧。」烏爾格謝恩後起身離去,薩木兒又叫住他:「王爺怪罪我擔著。要問起詳情,你就照實告訴他。我沒有什麼藏著掖著見不得人的事兒!」 烏爾格抹著滿臉的汗,領著那幫人趕快走了。 那個孩子被脫歡扶著搖搖晃晃走來,到了薩木兒跟前,他輕輕擺開脫歡攙扶的手,努力讓自己站穩。脫歡連忙抬頭看他,眼裡滿是擔心。這個小小的細節落入薩木兒眼中,還真不能不相信巴圖拉的眼光了。而一旦看清孩子仍然蒼白的面容,薩木兒就覺得似曾相識,無端生出一種親切,什麼緣故? 遭此一番折磨,孩子顯得虛弱,但並不恐慌。面對高貴華麗的王妃,他也沒有常見的畏縮,反倒在跪下謝恩的時候,目不轉睛地看著薩木兒公主,看得她真還有些不自在。她儘量和氣地問: 「孩子,你有名字嗎?」 「我叫阿寨。」 「告訴我今天是怎麼回事。」 「我是守宮大將蘇布乎的家奴羊倌。昨天晚上丟了四隻羊,今天一大早就領著哈喇忽難出來尋找……」 「哈喇忽難?就是你的那條黑狗,對嗎?」 「是。後來看到那四隻羊在這坡下吃草,我過去趕羊,沒想到一下子就掉進了陷阱。我剛喊叫了兩聲,就跑過來好多人,不但不救我,反而鏟土埋我……是脫歡王子救了我,我一輩子不會忘記!……」他說著,還是抽冷子把清朗的目光投向薩木兒的面龐。這很無禮,儘管他是個孩子,即使不責怪也該教導他。薩木兒點點頭,說: 「孩子你聽好,我是薩木兒公主王妃,你在向我回稟的時候,不可以抬頭,更不可以打量我,懂嗎?」 「我懂。」孩子低下頭去,可很快又忍不住抬頭直視公主王妃,說,「可公主王妃你真的很好看,很漂亮!你的眼睛真的像我阿媽說的,是密密森林中的清澈深潭!」 周圍的人都笑了。薩木兒也笑了。世上的女人永遠不會反感對自己美麗的真心讚揚。可笑聲中薩木兒突然收住笑容,緊張地問: 「你阿媽?……你阿媽是誰?你阿爸是誰?」 孩子咬著嘴唇,忍了又忍,他不想冒險違背阿媽的囑咐。阿媽說,千萬不要說出真情,萬一薩木兒公主忘記舊日誓約和巴圖拉一條心,那咱們母子就再沒有活路,阿寨自己也會立刻送命;只有等阿媽和薩木兒公主相見之後,阿媽設法打動她的心,才能萬無一失。但是阿寨眼中的薩木兒這樣可愛可親,脫歡又這樣捨命救助,他不相信那種危險會發生,於是他心一橫,說: 「我阿媽說,你是我的堂姐,我是哈爾古楚克的兒子……」 「脫脫不花!」薩木兒大叫一聲,撲上去把阿寨摟住了,眼淚成串地落下來,嘴裡還不住地嘟噥著,「怪不得……怪不得……」 人們都驚呆了。 怪不得聽到哈喇忽難的名字她就心裡一動;怪不得看著脫歡打馬跑走後她就心神不定,什麼事情都幹不下去,似乎有某種不祥的預感。她擔心兒子遭意外,立刻領著侍從跟蹤趕來,果然既解了兒子的急,又救了堂弟的命。這個堂弟,還不是尋常親戚,他可是黃金家族忽必烈大汗直系的唯一血胤啊!這就怪不得她的淚水如泉,好長時間都收不住了。 兩個孩子騎馬奔馳,兩條黑狗歡快地跟馬賽跑,引領著公主王妃的大隊人馬,翻過幾個山丘,小黑帳篷就在眼前。阿寨大叫一聲:「阿媽——」 矮小的門簾一掀,洪高娃躬身從帳中鑽出來,在門口站定,一聲不響地凝望著。阿寨早就翻身下馬,奔過去一把抓住阿媽的手,氣喘吁吁地說:「阿媽快看,是,是她——」他一回身,指著薩木兒公主。 小黑帳篷前這個襤褸肮髒又醜陋瘦弱的女人,讓薩木兒十分疑惑。見阿寨跑過去叫阿媽,才下了馬慢慢走過去,她的腦海裡翻騰著十二年前她們初次相會的情景——仙女一樣的洪高娃,那驚人的比花豔麗的美貌,驚人的母豹般矯捷靈動強韌的體態,驚人的能迷倒任何異性的女人氣韻,深深刻印在薩木兒心中,清晰如昨。而這個像用杆子支著破衣服的草人般的病女人,哪裡有一絲洪高娃的影子?…… 但她的步子越來越堅定,邁得也越大越快,她看到了她的眼睛!那雙含著水閃著晶光、透過濛濛矓矓的神情送出無限溫柔的眼睛!那是只屬洪高娃的天下無雙的眼睛!瘦弱的她直立著,沒有躬腰更沒有下跪,慢慢伸出一雙乾瘦的微微顫抖的手,嘴唇一彎,嘴角深凹著上翹,那正是薩木兒少女時代最樂於模仿的最嫵媚的微笑,輕輕翕動的嘴唇,能看出她在無聲地呼喚: 「薩木兒……薩木兒……」 「洪高娃!」薩木兒喉嚨緊得幾乎不能出聲。她猛地摟住了這個瘦弱襤褸的女人,淚如泉湧,哭得嗚嗚響。沒有人記得,也沒有人相信,高貴威嚴的公主竟會這樣哭。 洪高娃也在流淚,卻是舒心的淚。一隔十二年,其間多少翻騰變故,說不盡的恩怨情仇,如今自己貧賤醜陋又身處絕境,居然擋不住當年少女時的深深情誼,兩人都沒有改變彼此的關愛傾慕之心。這番感動,讓她的淚水也一樣止不住。 洪高娃仍如十二年前那樣,像母親又像姐姐,撫摩著薩木兒的肩頭,抽泣著安慰道:「別哭了,能找到你,我真太高興了!……」 薩木兒抬起頭,看著洪高娃,指指她背後的小黑帳篷,說了聲:「你……」就說不下去了,又伏在洪高娃肩上痛哭。洪高娃連忙強笑著說:「好了好了,不哭了。受苦受難,也是長生天的意思,我沒有什麼可抱怨的。你來了,苦日子也就到頭了啦……」 人們不會因為重逢的歡樂而一直流淚。兩個當年的如花少女,如今已是年近三旬的少婦,有多少話要說。薩木兒把脫歡推到洪高娃面前,讓他叫叔祖母,脫歡看看他的安達阿寨,慌慌張張地叫了一聲額咪——奶奶,紅著臉趕快跑開了。陪著女主人流淚不止的達蘭台,也過來向洪高娃下跪請安。當年在和林宮中,達蘭台和塔娜一起在大哈屯身邊,洪高娃待她們都很好。 薩木兒告訴洪高娃,她還有個女兒小薩木兒,今天沒有帶出來。洪高娃也告訴薩木兒,她剛生了第二個兒子,才滿月,還沒有取名字。薩木兒驚奇地問,你又嫁人了?洪高娃認真地說:「不。這是哈爾古楚克的二兒子,是他的靈魂在夢中送來給我的,他不願意阿寨一個人孤孤單單。來,你看看他吧。」 走進帳房,薩木兒鼻子一酸,又落淚了。洪高娃,曾經是幾位大汗拼命爭奪的絕世美女,竟住在這樣破敗寒酸的地方!但白氈上赤裸裸、油亮亮的小嬰兒,立刻吸引住她的目光,跪坐過去仔細端詳,驚訝地說:「哎呀!這孩子真是阿寨的弟弟,他們小哥兒倆跟哈爾古楚克叔叔好像啊!……」 這一刻,只在這一刻,洪高娃心頭閃過博羅特年輕熱烈的面龐和年輕熱烈的身體,是他把自己借給了哈爾古楚克。感激之情洶湧而來,洪高娃不由得熱淚長流,滴滴答答,落在小嬰兒身上。二兒子睡得正甜,小臉兒上露出淺淺的、動人的笑。 訴說這些年的經歷,互吐衷腸,其歡欣痛快可想而知。兩個知心女友不許任何人打攪,她們的聲音很低很輕,間或傳出笑聲和哭泣。至於為什麼,守在帳外的人誰也不知道,誰也猜不著。 薩木兒和洪高娃兩人滿臉歡愉、手拉手地走出小黑帳篷時,一切事情都已定下來:薩木兒將洪高娃母子三人帶走,留下兩名侍從在這裡看守,等候蘇布乎派的人來。理由很充分:薩木兒公主王妃怎麼能不救助自家的親戚! 人馬在燦爛陽光中走出杭愛山。兩隻黑狗快樂地跑前跑後,一忽兒在開滿鮮花的草叢中捉迷藏撲蝴蝶,一忽兒又去追逐灰鼠,恫嚇棲落在草原上的鳥雀。脫歡和阿寨也輕快地縱馬奔馳,大聲笑,高聲唱,你呼我喊說不盡的開心。脫歡應該叫阿寨舅舅,剛知道的時候,兩人還有些尷尬不自在,可年齡只差一兩歲的小男孩,才不會把這看得多重要,他們寧肯互稱安達。 洪高娃把包得嚴嚴實實的小嬰兒揣在懷中,又在腰間結結實實地纏好腰帶,騎在馬上與薩木兒並馬而行。一年來不曾騎馬,一年來沒有吃過飽飯,一年來沒有伸直腰板做人,回想多年前的榮華富貴,真如夢境。若不是天地間還有個薩木兒,第二次第三次落入陷阱、慘遭殺害的事會接踵而來,母子三人別想活下來。她將滿是感激、傾慕的目光投向她的真心女友,薩木兒正好也在看她,不過是向她示意:快看那兩個小子,一起玩兒得多開心! 洪高娃歎道:「多虧了你啊!救命之恩,叫我怎麼報答!」 薩木兒認真地說:「別說什麼報答,這是天意!你想啊,十二年前,從來沒有朋友的我,為追一隻兔子,追到你的帳篷,認識了你,就成了最好的朋友;十二年後,我的兒子,也是個從來沒有朋友的脫歡,為追一隻大鷹,又認識了你的兒子,結成了最好的安達。你說,這不是天意是什麼?誰能違抗天意呢!」 薩木兒說得不錯,大家聽著都笑了。但誰都清楚,與十二年前相比,其實很是不同。薩木兒和洪高娃兩人何止是掉換了角色!洪高娃原來是薩木兒心目中最完美的傾慕對象,如今薩木兒是洪高娃最感激的救命恩人;當年洪高娃的美麗超乎一切,薩木兒總是暗自懊惱怎麼效仿也不像,如今薩木兒的雍容豔麗已經壓倒所有蒙古美人,洪高娃完全被籠罩在公主王妃的光環之中了。這種比較,當事人自己明瞭,旁觀的達蘭台感覺就更直接。作為已隨嫁十二年的侍女,她不由得附在公主耳邊輕輕地說:「公主,現在你是第一了。」 薩木兒臉紅了紅,嗔怪地回頭看了達蘭台一眼,複又笑笑,說:「都什麼時候了,這還有什麼要緊?」 心底深處,薩木兒對此當然快意而自豪,但薩木兒就是薩木兒,成為勝利者的她,更覺得自己有責任保護失敗者洪高娃。回到營地,立刻分撥給洪高娃母子最好的帳篷,使他們娘兒仨從裡到外煥然一新;又設下盛宴,要跟少女時代的密友徹夜暢談。眼下和巴圖拉互不來往,她得以按自己的心意辦理洪高娃母子的事情。巴圖拉因父親被殺心中懷恨,十二年後的今天能放棄前仇嗎?薩木兒看不透。萬一他翻臉,還挺麻煩。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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