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北方佳人 | 上頁 下頁 | |
八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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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兔子。」 「野兔子在哪兒呢?」 「你把弓箭拿走那工夫,早跑了。」 脫歡習慣地命令道:「來,幫我把成塊兒的肉拾起來。哈喇哈斯,別過來!」 哈喇哈斯就聽話地蹲在黑馬身邊,像一塊黑石頭動都不動。那孩子一面拾肉塊,一面好幾次抬頭看那只龐大的黑狗。 碎肉塊集中起來還不少,想不到那只包在中心的鵪鶉還是完整的,鵪鶉蛋也好好地待在肚子裡。脫歡很高興,把鵪鶉裝進懸在馬鞍的袋子裡,指著其餘的大方地說:「那些,都賜給你了!夠你吃個兩三天的!」 那孩子搖搖頭:「還是你帶走吧。阿媽不許我拿不認識人家的東西。帶回去也別這樣就吃,你看,上面沾了好多髒東西,洗淨了再煮再烤,才行。」 脫歡很覺意外。向來放牧的黑頭人①哪裡在乎這個?吃生肉喝生血眼都不眨,這麼好的野味還不吃得香香的?脫歡心念一動,說:「你住得遠不遠?那就到你家去,洗淨了咱們烤著吃!」 那孩子笑道:「對對,火最聖潔,最能去災避邪,祓除不潔。不過……」他打量著脫歡,不說話了。 「不過什麼?你快說呀?」 「看你的馬,你的穿戴,你家一定是諾顏貴族。我……」 「你是哪個諾顏家的阿拉巴圖②?」脫歡乾脆直接問了。弄清他是誰家的屬民,讓阿爸阿媽把他要來給自己做伴,不是挺好嗎?各部落大小諾顏,節日婚慶互相送禮,常常帶著多少戶阿拉巴圖,還用阿拉巴圖換牲畜和財物呢。就這麼個小孩子,要過來還不容易? 孩子搖搖頭,不說話,臉上慢慢蒙上一層陰影,眼睛裡的亮光也黯淡了。 脫歡試探著說:「難道,你是比爾曼?」 孩子點點頭。 脫歡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他很驚訝。比爾曼是奴隸。比爾曼是草原上最卑賤、幹著最髒最累的活兒、主人可以任意打罵施刑的一群和牲畜不相上下的人。父母親和身邊的侍從侍女經常告誡他,不許接近那些低賤危險的比爾曼。因為他們多是戰俘。前些日子阿拉克諾顏征戰西北,擄來不少回回、哈薩克人、斡羅斯人,還向答裡巴汗獻俘。這孩子長這麼白淨,是這次的俘虜嗎? 孩子的眼睛裡流露出遺憾和留戀,口氣卻很堅決:「你走吧。小心你家大人罵你。」他默默地收起弓箭,從草叢中拾起一把小鐵鍬,七八隻尾巴拴在一起的大田鼠,轉身就走。 「等等!」脫歡好奇心大起,「田鼠也能吃?」脫歡眼睛瞪了好大。 「燒著吃,比兔子肉還香哩!」 「真的?」脫歡很喜歡吃兔子肉,「走!到你家去!」 「可我家是比爾曼呀!」 「不怕!別讓人知道就沒事兒!悄悄的。」 遠處山坡頂上出現了一個人影,面目看不清,高亢的聲音卻一直傳到這邊,很清晰:「阿寨——回來看弟弟——阿媽去拉水——」 「來啦——」孩子高聲回應,對脫歡點頭,「走吧。」 兩人越過山頂,下到南坡的草場上。一頭老牛拉著一輛破舊的勒勒車,正順著山坡彎彎曲曲的車轍往下走,已經走遠,車上婦人的背影都模模糊糊的了。 「那是你阿媽?你叫阿寨?」脫歡望著遠去的勒勒車。 「是。」 「這都是你們家的羊?」脫歡指著散落在南山坡如同白色絮片的羊群,「有好幾百隻哩。」 「六百五十七隻。昨天晚上下了三個羔子,是六百六十只。不是我家的,我們管放牧。丟了要挨打,死了要受罰。主人家常來查,查出毛病還得挨鞭子。」 「那……你們能得什麼?」 「羊毛歸我們,但要繳兩條毛氈。羊奶歸我們。」 「那是你家?」脫歡小聲問。落到他眼中的是山坡上一座黑黢黢、又矮小又破舊、帳門也歪歪斜斜的氈包。 「對。」回答很從容,並不以這樣的破敗而羞愧,「我得看著小弟。你進來嗎?」 脫歡真不想進去。這輩子沒見過比這更難看的氈包,進去了肯定腰都直不起來。走近了才看清楚,外麵包的氈片破爛得沒了形,黑一片灰一片的,哪裡擋得住風雨?邊上高高地堆著幹牛糞,可知火架子上燒的是什麼,包裡氣味兒該多麼難聞!想想都要作嘔……可是他覺得對方那句「你進來嗎」,其實是在問他「你敢進來嗎」。脫歡從來不怕挑戰,他一擺腦袋,說:「走哇!」 掀簾進門,不用東張西望,小小氈包內一目了然。但脫歡還是呆住了,因為跟他的想像很不一樣。 氈包內的貧窮一覽無遺。除了一個兼作桌子的老舊木箱之外,再沒有任何家具和裝飾物,顯得空空蕩蕩。但這空蕩貧寒的氈包內卻異乎尋常地整潔,僅有的木桶木碗和鐵鍋都洗得乾乾淨淨,整齊地擺放在一處;正中間的火架上,幹牛糞正文文靜靜地燒著,不僅不難聞,還冒出一股像是花草香味的氣息;地上氊子已經說不出是什麼顏色了,火架邊卻鋪了一塊雪白的新氈,上面躺著一個小嬰兒,還臥著一條狗。 小嬰兒那麼小,赤裸裸的淺棕色小身體油亮油亮的,仰面躺在那裡,小手小腳在空中不停劃動,嬌嫩的聲音嗚嗚呀呀,好像很開心。那條黑狗身體彎成弧形,護衛著小主人。兩個男孩子進門,它才抬起頭,算是向阿寨和他的朋友打了個招呼。脫歡幾乎跳起來,叫道: 「哈喇哈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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