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北方佳人 | 上頁 下頁 | |
八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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穹帳外草地上架著的大鍋已經咕嘟一早上了。水汽從鍋邊溢出,誘人的香味傳開了。小薩木兒先跑過來:「阿媽,好香好香啊!我流口水啦!」馬棚那邊幫著馬倌給額門馬飲水的脫歡也高聲嚷:「阿媽!什麼好吃的,這麼香啊?」 「過來吧,」薩木兒大聲回答,「達蘭台要等你坐到跟前,才肯打開鍋蓋!」 七八條年輕健壯的狗興奮不已,搖頭擺尾蹦跳也向大鍋靠近。忽然,哈喇哈斯一抖烏黑的鬃毛,橫過巨大的身軀一擋。那些後輩知道,這是教導它們在主人面前要守規矩,便一個個老老實實地後退了。 阿蘭道:「哈喇哈斯威風一點兒不減當年嘛,那些狗都怕它呢!」 薩木兒笑了笑:「它們多是它跟阿爾斯蘭的兒子,兒子敢不聽娘的嗎?」阿蘭說:「阿爾斯蘭走了以後,哈喇哈斯總是獨來獨往,像也沒再讓別的公狗近身,是不是在布爾根馬場受傷的過?……」 一提起布爾根馬場,觸動了三個女人心頭的傷痛,大家都不說話了。鍋裡咕嘟咕嘟,溢出的肉香越發濃郁。哈喇哈斯臥下身子,一雙忠誠的黑眼睛看看女主人,又堅決地別開它巨大的頭顱,表示自己不受誘惑。 這忠誠的目光,讓薩木兒心裡好不淒涼。 當初她到洪高娃那裡抱小狗,面對一模一樣的孿生兄妹,無法選擇,是閉著眼睛抓住哪個算哪個的。洪高娃叫她注意小狗們的眼神兒。她說,有這樣眼神兒的狗,會一輩子忠於主人,會不惜生命維護自己的主人……而洪高娃現在何處? 哈拉湖邊那個永生難忘的夜晚,收留了熊一樣可怕的大獒阿爾斯蘭,當時把幾個月大的小狗哈喇哈斯嚇壞了。但兩年後,哈喇哈斯不但長成雄偉剽悍的大狗,還同阿爾斯蘭一起生出第一窩品質特別優良的小狗。這些小狗兼有父母特長,長成後各個高大英俊威猛,又十分忠誠聰慧。薩木兒母子留下自己最喜愛的,其餘都成為珍貴的禮物,送給各部落首領。要說哈喇哈斯和阿爾斯蘭也為瓦剌部落結盟出了力,決不為過。 洪高娃看得真准,正是它們的忠誠與勇敢聰慧,在劫難中,在千鈞一髮的險境裡,保住了小主人的性命。阿爾斯蘭貢獻了生命,哈喇哈斯也受了重傷,從此形影相弔。如今,十二歲的哈喇哈斯已以進入老境,但它的眼神兒還是那麼忠實、忠誠、忠心耿耿……可是人呢?自己的丈夫呢?一想到這兒,薩木兒就要落淚。她決不會虧待哈喇哈斯,要為它養老送終,有如自家親人。大鍋裡的美味,每個人有一份,哈喇哈斯就有一份,永遠有份,直到它歸天…… 「阿媽,阿媽!」脫歡站在面前大聲叫,抹一把額頭的汗:「鍋裡煮的什麼?香死人啦!」 達蘭台並不「告訴」,直接掀開了鍋蓋,騰騰熱氣「呼——」地沖出來,周圍的人都不由自主地聳鼻子咽口水,實在是太香了!達蘭台把一大塊淡粉紅色、煮到恰好的肉團費力地用鐵叉和長刀撈出來,放進大銅盆,端到主人面前。 脫歡眼睛瞪得滴溜溜圓,盯著這香噴噴大肉團,叫起來:「達蘭台!快說呀,到底是什麼?不是牛羊肉吧?我都等不及啦!」 達蘭台和藹地說:「脫歡王子的鼻子還真靈,全是野味。湯裡放了蘑菇和沙蔥,這團肉呢,最外面的是黃羊,黃羊肚子裡是大山雞,山雞肚子裡裝了一隻斑鳩,斑鳩肚子裡有一隻小鵪鶉,小鵪鶉肚子裡還有一個鵪鶉蛋……」達蘭台每說一句,脫歡和眾人就驚呼一聲,怪不得呢,哪一樣不是草原上有名的野味?小薩木兒張著兩隻小手撲向母親,剛說了句「阿媽我要」,口水就長長地掛了下來,逗得大家忍不住都笑了。 薩木兒笑道:「先晾一晾,太燙了沒法兒吃。奶茶煮好了吧?阿蘭,去搬一壇好酒來,這麼好的東西,別辜負了它。」 「我也要喝酒!」脫歡歡叫著。 「我也要喝酒!」小薩木兒跟著哥哥一起喊叫,好像小鈴鐺叮噹響。 人們歡歡喜喜,一片忙碌,誰也想不到抬頭望望天空。等到突然聽到一陣風暴夾雜著尖嘯從天而降的時候,什麼都來不及了:一隻巨大的黑鷹,如同離弦的箭,更像一道黑色閃電,猛撲下來,又以同樣的速度一飛沖天,鐵爪緊緊抓去了大銅盤上的那團眾目睽睽之下的肉! 大家都驚呆了。還沒回過神兒,只聽脫歡一聲怒駡,沖向馬棚,跳上額門馬,一勒馬韁,飛奔去追趕。跟著一陣「嗚汪嗚汪」怒吠,哈喇哈斯幾乎隨著馬蹄一起躥了出去。 「脫歡!哈喇哈斯!給我回來!」薩木兒喊,達蘭台、阿蘭和周圍的侍從侍女們也跟著大喊。 那是一隻雙翼展開有六七尺長的巨鷹,能輕易抓起山羊綿羊牛犢駝羔。但從沒有人去獵這種鷹,都是充滿敬意地仰視它搏擊長空。薩木兒不願意兒子冒犯蒙古人這世代相傳的崇敬,但她眼看孩子很快從視野中消失,薩木兒也無可奈何。她吩咐達蘭台重新煮一鍋肉,好等脫歡追不上回來、又累又餓的時候吃。她又想:巴圖拉送來的獵物煮好了都不能到口,這預兆著什麼呢?她悵然若失,有說不出的鬱悒。 阿蘭擔心地說:「要不要派幾個人追上去跟著?」 「用不著。」薩木兒說,「他那馬正該好好跑一跑。」 快到中午了,脫歡還沒有回來。薩木兒這才有些著急,忙命巴雅爾領幾名侍從去找。說不定,那孩子追進南邊的杭愛山裡去了。 脫歡真的追進了杭愛山,一直跟蹤住目標。一來他胯下是匹好馬,懂得主人的心思;二來哈喇哈斯的追蹤本領一流;三來也仰仗了追奔的路線。杭愛山東北麓十分平緩,沒有任何阻礙。駿馬飛馳而過,萋萋芳草都在風中搖曳不止,絢爛繽紛,驚起的蝴蝶蜜蜂鬧鬧嚷嚷,好半天才能平息下來…… 不知不覺追進了山間,眼看大鷹落在高坡頂上歇口氣,然後抓起獵物又飛,氣得脫歡大罵。跑出來太急,弓箭刀矛一樣也沒帶,所以追過幾道山坡,一眼看到一個張弓射箭的孩子,就大喊大叫地命令道: 「快放箭!天上!射大鷹!」 見那孩子愣怔著,好像沒有聽懂,脫歡急忙勒馬跳下,從那孩子手中奪過弓箭,瞄準高空的大鷹,用力拉開了弓。 那孩子急急地說:「別射!不可以的!……」在脫歡放箭的一刹那,他還出手推了脫歡一下。箭離弦而飛,擦著大鷹的翅膀尖嘯著直穿天際,落到了遠處。大鷹大約是被追得不堪其擾,也許累了,也許認輸了,也許受了這一箭之驚,總之鬆開了鐵爪,它的獵物就直直地從空中掉了下來,像摔到地上的西瓜一樣,碎了,而大鷹卻借勢驟然沖天,插進雲中沒了蹤影。 兩個孩子大呼小叫一齊沖向那「獵物」。本已煮得爛熟的肉,哪裡經得住這一摔,地上到處都散落著大大小小的肉塊、碎骨頭。脫歡氣得跺腳,指著那個孩子吼道:「都怪你!都怪你!你幹嗎推我?我那一箭本來定能射死大鷹!它要是張著翅膀落下來,肉哪能碎成這樣?……這肉是它從我們家盤子裡搶走的!大家正等著吃呢!」 那孩子撓撓頭,一臉抱歉:「真對不起!……可大鷹真的不能射呀!它是神鳥,是騰格裡長生天派來監視大地和人間的使者,傷了它,長生天會降罪的!」 「怎麼個降罪?」脫歡聲音雖然還很凶,氣焰卻減退了。 「雪災凍雨呀,白毛風呀,還有瘟疫,牲畜和人都逃不掉!」 「你聽誰說的?」脫歡的聲音也降低了。 「從小阿媽就這麼警告我。我們從來不敢打擾神鷹,碰都不敢碰。」 這時候,脫歡才正眼看了看對方:一身舊得看不出本來顏色的布袍子,肩頭還打了補丁,腰帶也很舊,腳下的靴子更不成樣子,腳指頭都露出來了;身量年歲跟自己差不多,只是比較瘦,也比較白,神態平和又恭敬,濃眉大眼的還挺受看。脫歡不由得生出幾分好感,語調也就平緩了:「那你剛才張弓搭箭的,射什麼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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