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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十二

  入夜,草原上處處燃起篝火,與天上的繁星連成一片,篝火親切的煙火氣息四處飄蕩,敬酒歌祝酒歌此起彼伏,盛裝的男女老少盡情歌舞歡笑。這個美麗的夜晚,更屬￿獲勝的勇士和英雄。

  奔馬賽第一名脫歡,因為是瓦剌大諾顏巴圖拉的兒子,慶功就成為了部落的聯歡大會。在熊熊篝火旁,酒罈子碼了一長溜,驕傲的母親薩木兒慷慨地奉上九隻焦香肥美的烤全羊,還有熱騰騰的手把肉。食單鋪了九丈長,擺了九十九盤各種各樣的油炸果子。她向親族戚友們發了話:盡情吃喝,盡情歌舞,醉倒方休!

  歌手們唱著讚歌:讚美騰格裡天,讚美大地母親,讚美草原森林河流湖泊,讚美英明慈善的大諾顏巴圖拉,讚美高貴賢良美麗的公主薩木兒,讚美年幼的勇士、瓦剌小英雄脫歡……一人唱,眾人和,歌聲飛上夜空,飛向遠方……從小頑劣、誰都管不住的脫歡,從來不曾受到這樣的讚美,興奮得一張臉紅撲撲的,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居然一副從來不曾有過的好孩子模樣。

  當他把第一名的牌子——明天他將憑這牌子領取他的九九八十一份賞物——驕傲地拿給阿爸看的時候,阿爸一向不動聲色的面容罕有地浮現出喜悅,甚至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好!好樣兒的!給阿爸阿媽長臉增光了!」他的心跳得咚咚響,不記得阿爸什麼時候這樣誇獎過他。可是,歡慶宴剛開始,歌手的讚歌剛唱過一輪,阿爸就起身向來祝賀的親友屬民們躬身道謝,離開了,因為各部落首領們還都聚在議事大帳等著他。阿媽解釋說,瓦剌的所有大事都在那裡決定,你阿爸不在不行!但是,阿爸臨走卻對他說了這麼一番話:

  「你不要驕傲,以為自己真的是天下第一!我看得很清楚,沖向終點的時候,如果第二名也用你那種姿勢催馬,頭名未必屬￿你,懂嗎?」

  脫歡雖然點頭,心裡卻有些迷惑。直到阿爸跨上馬背,和幾個侍從一起消失在夜幕中,他還呆呆地想著阿爸的話。

  薩木兒看見離開歡樂人群的脫歡,瘦瘦小小的身量,在火光的映照下顯得孤零零。孩子的興奮和快樂到哪裡去了?小孩子不該有的思慮和憂心怎麼會寫在脫歡臉上?她忙問:

  「脫歡,你怎麼了?」

  脫歡看看阿媽。阿媽的臉色在昏暗的夜色中顯得格外蒼白,眼睛裡是不是有淚光閃動?嘴唇是不是在發抖?他不由得也問:

  「阿媽,你怎麼啦?」

  「阿媽……沒事兒。」薩木兒故作輕快地回答後,娘兒倆一齊沉默下來,各想心事,好一陣兒無話。

  還是當娘的心細,問道:「剛才你阿爸對你說了什麼?」

  脫歡低了頭,聲音也很低,把父親的話複述了一遍。

  薩木兒心裡一咯噔,還是問道:「阿爸說得不對嗎?」

  脫歡很不樂意地嗯嗯了好半天,終於說,阿爸的話讓他想起賽馬途中的事情,其實那個答裡巴的米黃色銀合馬是匹真正的千里駒,跑得非常非常好,有很多機會都能超過他,可每次都沒有超過。脫歡最後用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我覺得,他不是不能,是不肯……」

  「這麼說,他把第一讓給了你?可能嗎?為了什麼?」薩木兒有些激動,極力讓自己聲音平靜,卻還是忍不住連連發問。

  脫歡喃喃地說:「我也不知道……阿爸不是看出來了嗎?阿爸隔那麼遠都看出來了,別人還看不出來?……」

  薩木兒強笑著安慰兒子:「不會吧,草原上爭強好勝的小男子漢,誰肯把第一名讓出去!咱家額門馬也是千里駒嘛!還是他耐力比不上你,該你得第一的。」見兒子還是那麼不開心,又說:「好了好了,就算他有心讓了你,咱們謝謝他,送他一份厚禮!你呢,好好練,來年賽馬,把所有對手都甩得遠遠的,爭回這口氣!走吧,回去喝熱茶,你聽那邊歌兒唱得多好……」

  「我才不謝他呢!」脫歡突然強橫地嚷起來,「讓我,是瞧不起我!我不稀罕!讓他把第一拿走好啦!……」他氣衝衝地一躥而起,轉身就朝帳篷裡跑。薩木兒一把沒拉住,連叫了兩聲,見他頭也不回,無奈地輕聲歎了口氣。此刻,脫歡的一句話卻在她耳邊響了起來:「阿爸隔那麼遠都看出來了……」「阿爸隔那麼遠都看出來了……」一個念頭突然在她心頭閃過:

  這位阿爸,是看出來了,還是原本就知道?

  薩木兒不由得心裡打了個冷顫,眉頭緊緊地鎖住了。

  剛才她追出柵門,向丈夫詢問薩仁、答裡巴母子的世系。丈夫回答有幾分遲疑甚至尷尬,若不是天色昏暗,她疑心此刻巴圖拉有些臉紅。這令她驚奇。但他的回答更讓她驚奇:答裡巴的父親是也速迭兒汗幼子的幼子,也就是坤帖木兒汗的堂弟!

  又驚又怒的薩木兒,直問到巴圖拉臉上:你不知道也速迭兒弑殺脫古思帖木兒汗篡奪汗位嗎?你忘了坤帖木兒刺死了我父汗?我們忽必烈世系和他們阿裡不哥世系百年深仇,你全不記得了?……

  薩木兒一凶,巴圖拉卻鎮靜了,緩緩反問:若脫古思帖木兒汗不死,你父汗哪裡有機會即位?雖說坤帖木兒殺你父汗,可你父汗也殺了他坤帖木兒之父,為父報仇不是天經地義?忽必烈系與阿裡不哥系世代結怨,可也都是拖雷的後代,在我們外人眼裡都是黃金血胤,誰即汗位都不違聖主法令!自從阿裡不哥爭位失敗,他的後代就一直在我們瓦剌領地生存,得瓦剌擁戴也不奇怪。如今瓦剌強盛,正需要有海納百川的氣度,要結盟四方,要招賢納士,才能幹成一番大事業。答裡巴母子率部投奔難道不是好事?坤帖木兒殺你父汗,答裡巴當時不過兩歲,又是隔房堂侄,他有什麼過錯?連這樣一家孤兒寡母都容不下,心眼兒不也太小了?……

  從來沒受過丈夫這樣正顏厲色的數落,薩木兒呆呆地站在柵門邊,好半天回不過神兒來。巴圖拉為什麼這樣一反常態?為什麼極力替阿裡不哥系的也速迭兒、坤帖木兒和答裡巴說話?眼下又是脫歡的疑惑和憤怒,這一切,讓薩木兒心裡亂哄哄的,像是長了草。

  本來,為血祭敖包兩口子翻了臉,又因巴圖拉終於放棄殺人而改用牛羊,薩木兒已經消了氣,脫歡又賽馬得勝,薩木兒本打算今晚眾人散去之後,一家四口親親熱熱地家宴一回,夫妻同歡同樂一番,小小的不快也就過去了。不料,巴圖拉以議事大宴為由,已經是第三個晚上不回她的穹帳了。不錯,巴圖拉還有另外幾個夫人,在和林過冬或在外駐牧,她們各有自己的營帳,薩木兒也從不阻止巴圖拉間或去她們那裡小住。她知道她們誰也不能跟她這位黃金血胤公主、正妃相比,她有脫歡和小薩木兒,而她們誰也沒有生下一男半女。但凡結盟聚會需要露臉的時候,順甯王都是只帶她王妃薩木兒,也從未曾夜不歸帳。

  他有什麼事情瞞著我!薩木兒隱約覺得自己在受人愚弄,受人擺佈。是誰?為什麼?是個玩笑,還是個圈套?

  這一夜,薩木兒失眠了。

  天亮時分才打了個盹兒,再睜眼,天窗已射下一束金色陽光。她頭痛得厲害,像有個鐵錘在腦袋裡不住敲打,直震得太陽穴那兒噗噗跳,害她噁心想吐,見光流淚。勉強喝了碗奶茶,靠著繡花錦緞靠枕半躺半坐著,哈喇哈斯很懂事地走過來,溫順地挨著女主人臥下。薩木兒撫摩它的頭頸,它也伸出長長的舌頭輕輕舔著女主人的手。比脫歡大一歲多的哈喇哈斯,還是那麼矯健壯碩,按狗齡而言已漸入老境,它倒不顯老態,只不像小時候那麼活潑而已。

  達蘭台提了一壺水,拿著一個大銅盆進來,把水壺坐在火架上,一面給火加柴,一面說,你頭疼得厲害,燒點兒水洗洗腳,睡個好覺就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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