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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孩子伸手輕輕抹去阿媽臉頰上的淚珠,歎著氣說,阿媽你為什麼只生我一個?鐵木真有那麼多弟弟和兒子幫他呀!將來我也要生很多很多兒子,讓他們全都率領大軍征服四方,讓太陽照耀的地方都成為我的國土!阿媽,你再給我多生幾個弟弟好不好?我身邊只有博羅特安達和蘇和安達,太少了!

  當時洪高娃輕輕掩了掩兒子的小嘴,竟紅了臉,說,小孩子家,不懂事,不要亂說!給兒子掖好被頭的時候,睡眼矇矓的阿寨又說,阿媽,人家都說你的眼睛什麼都能看透,你能看到地底下埋著的財寶嗎?……

  孩子是說著話睡著的,最後那句話幾乎聽不清了,可眼下,這句話突然在洪高娃耳邊響起。她心頭一亮,猛然停住腳,抬頭命令道:

  「巴圖,叫上人騎上馬,帶上松明火把,分成三路,到黑城、紅城、大同城去尋!立刻走!……哦,別忘了,牽上那幾頭備用的好駱駝!」

  離開和林以來,洪高娃變得喜好遊歷,上高山,看沙漠,尋河道,找泉水,有時候三五天在外,所以常備著幾頭載著小氈包和日用飲食物品的駱駝。

  洪高娃和巴圖十來人打著松明火把,老天保佑,月亮出來把四周照得明明亮亮,火把就不用了,穿過胡楊林,跑出綠洲,跑過草地與沙地互相嚙合、互相糾纏的荒原,眼前驟然開闊。四望無涯,月光普照,慷慨地把漫漫黃沙和起伏不斷的大小沙丘,裝扮成銀白色的雪地雪原雪山,只有不時出現的紅柳叢和芨芨草,透露著地面的真實荒涼。

  經過荒漠中幾個尖頂土塔後,影影綽綽有城堞的影子,應該是綠城或大同城吧。巴圖等人去那裡找尋,洪高娃領著烏日娜和幾名老侍從繼續前行。路已經很難走了,侍從不時揮刀在灌木叢中砍出更寬的空隙,以便女主人順利通過。行進速度慢了下來。

  「哈屯!」一名侍從大叫,「快來看!這裡的紅柳剛剛砍過!」

  月光下,大家都看到,矮矮的樹叢被砍開,地面有新鮮樹葉和淩亂的枝幹,細細分辨,旁邊還有馬蹄和駝掌印。烏日娜眼尖,指著前方:「那一大坨黑黑的東西,是不是駝糞啊?」

  果真是駝糞!四周又發現了馬糞,還有剛啃過的羊骨頭。沒錯,阿寨他們走的是這條路,直通黑城的路。洪高娃緊繃著的心,頓時輕鬆多了。

  月亮升到頭頂的時候,地面升起一帶高大城郭,萬籟無聲,一片寂靜。月光靜靜地撫慰著古老殘破的城堞,給它塗抹了一層淒涼的銀色。一座座潔白的佛塔方座圓身,高高的金剛塔尖直指天穹,在月色中,在城堞的襯托中,在遼闊如海的夜空中,白得耀眼,白得閃光,白得不近情理。

  這就是黑城。傳說了許多年的那個神秘的廢城,可怕的鬼城。

  黑城為西夏所建。一百八十年前,成吉思汗率大軍滅西夏,攻城屠城,殺了很多人;四十年前,明朝大軍又攻打這處大元朝的「亦集乃路總管府」,困守城中的兵馬突圍時悉數被殺。後來的這些年,因河水改道,沙漠日益北移,黑城被廢棄。這裡歷代歷年死人極多,時見骷髏露於野,白骨亂蓬蒿。傳說每當月黑風高或是陰天有雨的時候,城裡城外都能聽到鬼哭不止,那是數不清的無法投生的冤魂怨鬼……

  在這樣寂靜的夜晚,面對如此神秘、隱藏著無數可怕故事的黑城,誰心裡沒有幾分恐懼?脫脫不花王子還是個孩子,怎麼會跑到這樣的鬼地方來?但女主人不發話,誰敢多問?烏日娜是貼身女侍,終於怯生生地開口,因為夜氣寒冷更因為害怕,聲音哆嗦得不成句:

  「哈屯,這裡……這裡不會……有人吧……」

  「走。」洪高娃輕聲說,拍馬越過領頭的駱駝,堅定地朝城堞走去。她聽當地漢人說過黑城,也曾詳細詢問過許多細節。那聳立著金剛白佛塔的北城城牆下,應該有一處能通駝馬的豁口,據說就是當年守軍突圍的地方。

  漸漸走近,城牆越發顯得高大,白塔也越發顯得高聳,城牆上的牆洞,也漸漸由一條黑線變成一道黑縫,再變成一個上狹下寬的黑洞,一道不像城門的城門。老侍從攔住就要進門的女主人,自己先跳下駝背,輕手輕腳地一閃身,快速溜了進去。

  洪高娃在城外等著。這座廢城據說東西長不過一裡,南北寬才半裡,走一圈兒也用不了多少時間,怎麼毫無動靜?……難道真的衝撞了本地鬼神,受到懲罰?真的有怨鬼冤魂纏人?……

  突然間,一串淩厲而激越的狗吠劃破凝滯的空氣,把寂靜炸得粉碎:「汪汪汪汪!……」

  「天哪!哈喇忽難!」洪高娃又驚又喜。今天整日忙亂,竟忘記忠誠的哈喇忽難一直跟在阿寨身邊。她喝了一聲,「走!」一帶韁繩,率先縱馬沖進了黑城。其他人才像從夢魘中醒來,隨在她身後,拍馬催駝,順序穿過狹窄的牆洞。

  洪高娃直奔狗叫的方向,狗叫聲卻停息了。她勒住馬,環顧四周,月下似銀似雪,月光照著殘垣斷壁,照著高高低低、沒有屋頂、沒有門窗、沒有生氣的半埋在沙中的土屋和院落,照著似有若無的街道和窄巷,真是滿目瘡痍,一片淒涼。

  洪高娃忍不住,放聲喊道:「哈喇忽難!哈喇忽難!……」

  像是回應,一陣嗚嗚的興奮的低吠從曲巷中傳來。哈喇忽難碩大的身影,像只黑牛犢躥了出來,直奔洪高娃馬前。隨後,就見阿寨閃身出來,跟在哈喇忽難後面,大張著雙手,邊跑邊喊:

  「阿媽!是你嗎?……你怎麼……來啦?……」

  阿寨身後是老侍從,也在奔跑,但追不上小主人,更追不上哈喇忽難。

  看到兒子,所有的擔心和氣惱頓時化為煙雲。洪高娃連忙跳下馬,張開雙臂,阿寨撲過來,娘兒倆摟在一處。周圍的人也都松了口氣,說的說,笑的笑,一片歡聲,紛紛下馬,圍著這母子二人。

  洪高娃推開兒子,撐著他窄窄的肩膀,嗔怪道:「阿媽怎麼跑這兒來?那你怎麼跑這兒來?為什麼不跟阿媽說一聲?不知道阿媽擔心你嗎?」

  西斜的月光正照在孩子的臉上,能看到他烏黑的大眼睛骨碌骨碌地轉,看看這個,瞧瞧那個,抿嘴笑著不做聲。

  洪高娃也不再追問,只說:「蘇和呢?博羅特呢?」

  阿寨立刻興高采烈地跳起來,拉了阿媽就走:「快跟我來!我們生了火,烤了兔子肉,好吃得不得了!快走快走!」

  老侍從在一旁笑道:「哈屯放心,我趕到的時候,孩子們都在火堆邊吃喝睡覺呢,都好好的。」

  大家來到三面斷牆間的一處空地上,火堆還在燃燒,用樹枝支起的最簡單的燒烤架,還吊著焦黃的肉塊。博羅特拘謹地站在火堆旁等候,身邊是剛被叫醒,還在揉眼睛的八歲的蘇和。

  「阿媽你看!」阿寨滿臉自豪地說,「這火是我生著的!一直燒到現在!」

  洪高娃看看兒子額頭鼻凹殘留的黑煙灰,相信這是他這輩子自己動手生著的第一堆火,一面伸手替他擦灰,一面笑問道:「博羅特,阿寨沒有吹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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