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北方佳人 | 上頁 下頁 | |
七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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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阿寨唱完,暮色更濃了,母子兩人竟半晌無言,默然相對。孩子模模糊糊看到母親眼睛裡閃爍的淚光,不由得叫道:「阿媽!……」 洪高娃揉了揉眼睛,笑道:「沒什麼,聽你這麼唱,阿媽心裡高興……你唱的這些,真的都懂了嗎?」 「真的,真的!我每天到巴圖那裡讀書寫字,他都要給我講好多好多成吉思汗的故事。原來他藏著一本書,包了好多層布啊綢啊緞啊什麼的,那天他說我識字夠多了,才取出來給我看。原來他給我講的故事,都在這本書裡寫著呢!阿媽,讓我來講給你聽!」 阿塞按照他自己的方式,比比畫畫、眉飛色舞,滔滔不絕地敘述著那本神秘藏書中記載的黃金家族的歷史—— 從蒼狼和白鹿說起…… 日月天光是使寡母阿闌豁阿懷孕並連生三子的神秘的金色男人;勇士也速該在斡難河畔從新郎手裡奪來美女訶額倫做妻子,生出了鐵木真、哈薩爾、合赤溫、鐵木哥斡赤斤四兄弟;鐵木真苦難的童年;鐵木真從被拋棄、受背叛、遭追殺的險境;鐵木真報仇、報恩,征服統一了九種語言的部眾,成為偉大的成吉思汗,強大的蒙古帝國誕生;成吉思汗鐵木真,率天下無敵的蒙古鐵騎南征北戰,征服金國、西夏、花剌子模,縱橫波斯、高加索和俄羅斯;他的後代二次三次西征,相繼屹立起金帳汗國、察合台汗國、窩闊台汗國、伊利汗國,環衛著忽必烈的大汗帝國,從太陽升起到太陽落下,所有陽光照耀的地方,都是大蒙古帝國的疆土…… 半個月亮從遙遠東方起伏的沙丘上升起,淡淡的月光驅走了昏暗。男孩子在月光中,雄赳赳地一步跳上土堆,張開雙臂,雙手捏成兩個拳頭,收回在胸前捶得咚咚響,他喊著說:「我不會忘記!我絕不會忘記!……」喊罷,他竟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一面哭一面斷斷續續地說:「我的祖先留給我……大汗帝國和四大汗國,從太陽升起到太陽落地所有陽光照耀的地方,那麼大那麼大的國土……現在,一點兒……一丁點兒也沒有啦!……還得當別人的屬民,給別人進貢!……」 洪高娃胸口起伏著,心頭激蕩不已,看了兒子片刻,走上前,把他輕輕摟在了懷中…… 十 翻晾羊毛的女人們在唱歌。起初輕輕的,後來放開了嗓子,悠長而傷感的句子,沿著綠茸茸的草地飛向清清的小河,沿著胡楊樹黃金一樣的樹葉飛向深邃如海的藍天: 孤獨的白駝羔,餓了就嘶叫, 想起花鼻樑的媽媽,不由得哀號。 有媽媽的小駝羔,在媽媽身邊歡跳, 沒有媽媽的小駝羔, 只能跟著夥伴嘶叫…… 穹帳內,洪高娃正在為兒子縫一頂柔軟的白色羔皮帽,也跟著輕輕哼唱。這是一首在草原上不知道流傳了多少年的歌。洪高娃還是孩子的時候阿媽就小聲唱著它哄她入睡。她每每聽得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兒,心裡非常可憐那只孤獨的白駝羔。她相信,自己永遠不會成為沒有媽媽的小駝羔,那放心,那安心,讓她很快就能睡著。 如今她自己也成了阿媽,她相信,兒子也永遠不會成為孤獨的白駝羔。想到阿寨,一絲不安掠過心頭:已近黃昏,往日這時分他也該回來了,莫非博羅特這幾個馬倌兒今日把馬群放得更遠了?…… 針尖一下紮進手指,鮮血很快沁成一顆小小的血珠,洪高娃吮吸著,放下羔皮帽,起身走出穹帳,多半個夕陽已沉入遠方波濤似的群山裡,歌聲也已停息。完成一天工作的女人們三三兩兩離去,見到部落女主人,都恭敬地雙手交叉在胸前,彎腰問候。洪高娃徑直走向還在商量什麼事情的塔娜和巴圖的女人圖婭: 「圖婭,你家博羅特回來了嗎?阿寨呢?」 塔娜驚異道:「阿寨還沒回家?我家蘇和也跟去了呀!」 圖婭是個老實頭,中年以後明顯發胖,她看上去越發忠厚淳樸。她不善言辭,尤其跟伶俐聰明的塔娜在一起更顯得反應遲鈍。這時候她眨眼想想,向女主人躬身說:「我家去看看,嗯,說不定都回來了在我們那邊玩兒呢……」說完轉身趕快走了。巴圖家的浩特與這兒隔著一個平緩的山坡。 天擦黑兒時,巴圖和圖婭領著一個馬倌來見哈屯,稟告說,今天一大早,博羅特就把馬群留給他看管,帶著阿寨台吉和蘇和,一人一匹馬,朝南邊走了。 「去了哪裡?」洪高娃忙問。 「博羅特要告訴我,阿寨台吉不讓他說。」 「什麼時候回來,也沒說?」洪高娃又問。 「沒說。」 洪高娃心裡有些發慌,來回走了幾步,停住,又問:「隨身帶著什麼東西?」 「弓箭,腰刀,乾糧,水,還跟著兩頭駱駝……」 洪高娃臉色已經泛白。多克新西拉和塔娜兩口子也聞訊趕來。馬圖安慰說:「大家都別著急。博羅特是個大人了,有武藝有力氣有膽量,騎術又好,定是領兩個孩子跑遠處去玩兒,一時回不來。不會有事,請哈屯放心!」 圖婭像丈夫的回聲一樣,重複說:「不會有事,請哈屯放心。」 塔娜的兒子蘇和今年剛滿八歲,塔娜很不能放心:「孩子們太小,脫脫不花王子是咱們的命根子,萬一……快去找找吧!」 多克新西拉皺眉說:「南邊都是沙漠,無邊無際的,咱們才有多少人馬?到哪裡去找?博羅特是個好小夥兒,還是等等看……」 「等等看?」塔娜幾乎跳起來,氣勢洶洶地說,「要是蘇和不行了,正等著我們去救他呢?要是他們碰上了瘋駱駝、碰上野狼群呢?」 多克新西拉推了塔娜一把:「你這婆娘,滿口說的什麼!……」 洪高娃突然拉開步子,快速地走過來走過去,雙手在胸前互相絞著,低垂的臉上一團焦躁。她不說話,也讓眾人都閉了嘴。 阿寨從來柔順聽話,今天是怎麼了?會跑到哪裡去呢? 昨天傍晚,好不容易把號啕大哭的兒子哄得收了淚,乖乖地吃了晚飯,可臨睡前,他的一番話又把洪高娃的眼淚逗了下來。 他說,從今天起,鐵木真的偉大靈魂開始在他身上複生了!鐵木真一家被拋棄的時候,窮得只剩下九匹馬,我們現在比他強多了,手下有一個愛馬克呢,「他能做到的,我也一定能做到!」 他說,如果有很多很多錢,讓我們的屬民都變成富有的巴顏,很多窮部落就會來投奔,我們就會像鐵木真那樣,越來越強大,對不對?有了錢,就能辦草原上最盛大的那達慕,我們就能得到最好的騎手、弓箭手和武藝最高的巴圖魯,我們就能征服許多部落,也能像鐵木真一樣,統一所有的蒙古部族了,阿媽,你說對不對? 就是這些話,讓洪高娃忍不住流了淚。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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