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北方佳人 | 上頁 下頁
七〇


  兩個女孩兒又偷偷互相看看,抿嘴笑了。

  「阿媽!阿媽!」十一歲的小阿寨,也就是整個部落名義上的主人脫脫不花台吉,喊叫蹦跳著回到帳中,身邊還跟愛犬哈喇忽難。他直撲矮幾,抄起銀碗伸向哈絲,小臉兒還沖著阿媽:「我要喝兩碗熱奶茶!」

  紅撲撲的小臉兒淌著汗水,身上滿是馬毛和皮繩鞍子的氣味,洪高娃笑道:「不是去學馬術的嗎?怎麼又回來了?」

  「我要看阿媽打氈!阿媽昨晚上說要是天晴出太陽就打氈,對不對?我一看,太陽從胡楊林頂上升起來,又大又紅又亮的,我就趕緊趕回來了!」

  離開和林城以來,洪高娃母子和屬下就一直以穹帳為家了。洪高娃原有哈屯的高貴身份,一直住著殿帳規格的大穹廬。脫脫不花也有資格用朱紅底蟠金龍紋的支柱,帳外蓋有足夠厚實的白色毛氈,地面也鋪有足夠厚實的獸皮、氊子和美麗寬闊的地毯。只是四圍壁毯令洪高娃大不滿意,單薄不保暖,花紋又死板不好看。巴圖和多克新西拉進關到肅州城,買回來好些壁毯和地毯,還說是撒馬爾罕貨色呢,花得叫人眼暈。她想自己做。

  身為哈屯十多年了,已經沒有人知道她原是一個亦都幹的女兒,更沒人能猜到她是多瑙河邊波希米亞人的後裔。不過,她的屬民和她身邊的侍從女僕都覺得這位女主人與眾不同。黃金白銀世家以及那些大諾顏的妻女們,各個都是養尊處優嬌貴無比,什麼都不做,他們的女主人是兩任蒙古大汗的妻子,比那些女人不知高貴多少,雖然日常也要人伺候著,不做什麼事情,可偶爾露一手兒,就能叫所有的人目瞪口呆。

  多克新西拉和塔娜的兒子蘇和,不知是被蛇還是什麼毒蟲咬了,一條腿又紅又腫,渾身滾燙,都說胡話了。洪高娃哈屯聞訊趕來,仔細察看了傷處,從身邊帶來的一簍子草葉草根裡選了幾種,嚼碎成泥,敷滿孩子整條腿,結果一天退燒,兩天消腫,五天以後,孩子又活蹦亂跳了。

  這回,洪高娃哈屯又要親自打氈了?

  打氊子,誰家不會?不過是個力氣活兒,總得親朋好友約上十來個人,才做得下來。只要羊毛鋪得勻,足夠厚,一邊澆水一邊擀氈也就是了。可還真沒人見過洪高娃哈屯這樣打氈的:夏天,哈屯領著侍女們到處采草採花采野果,有的要根有的要葉有的留籽有的留皮,全都晾乾後分類收好;又從剪下來的羊毛中選色白質好的,漂洗乾淨曬乾。到了秋天,把羊毛和曬乾的草葉草根幹花果皮分別放在大鍋裡煮,人們便驚奇地看到了滿地晾曬的羊毛被染成了各種顏色。

  今天,她就要用這極鮮豔極美麗的羊毛打氈做壁毯了。

  在六張用胡楊木條編成的一庹①寬、三庹長的底簾子上,一層一層地鋪放彩色羊毛,每鋪放一次,就卷一次簾子澆一遍水。哈屯設計著圖樣,侍女們鋪羊毛,捲簾、展簾,澆水和擠水是重活兒,得好幾個小夥子抬著去河邊。氊子越鋪越厚,濕了水的毛氈就越來越重,身強力壯的男子漢們跑幾趟也不免氣喘冒汗。小阿寨卻一直混在男人堆裡,煞有介事地充當「指揮」,他最開心的是在簾卷兒上又蹾又跳,幫助用力擠水。哈喇忽難寸步不離地跟著小主人,也跟著蹾跳,引得眾人哈哈大笑。

  太陽離遠遠的西山還有半人高的時候,八張開滿繽紛絢麗花兒的大氊子已並排放在草地上了。是春天又回來了嗎?是天上的七色彩虹落地了嗎?誰見過這麼美麗奇異的氊子?大家圍在它們四周,看著,讚歎著,議論著,都捨不得離開。

  原守宮大將、如今是脫脫不花王子的啟蒙老師巴圖,快步走到洪高娃母子面前,恭敬地微微哈著腰,說道:「啟奏洪高娃哈屯、脫脫不花王子,老臣以為,這樣奇美的氈毯,可以做貢品,如果兩張氈毯能折合一匹上等貢馬,五十張就能讓我們每年少貢一半兒好馬,到了阿拉善那邊,就能換回來一百頭駱駝!這可是咱們最需要的。」

  離開和林以來,只有巴圖還堅持著舊日的尊稱和禮節,起初令人發笑,久而久之大家也都見怪不怪了,反而感歎他的知書達禮,更加尊敬他。他平日話不多,只要開口,就是引人矚目的大事。這不,一番話立刻在圍觀人群中引起了共鳴。每年要朝貢五十匹駿馬,對這個不到千人的小愛馬克是個沉重負擔。額濟納仗著一條弱水和遼闊的居延海成了一片綠洲,但這綠洲被無邊無際的沙漠和戈壁所包圍,駱駝對人們就格外重要。他們從和林城遷來這裡才兩年,駱駝很不夠用。

  洪高娃笑了笑,說:「好。難為你想得這麼周到。」人群中頓時響起謔謔的歡聲,腦子快的人已經在算計家中能搜集多少羊毛了。

  小阿寨一直睜著大大的眼睛注意聽大人對話,看大人臉色表情。他的小腦袋瓜在想什麼?商量完畢,巴圖轉身走開,小阿寨追上去拉住老師的手:「巴圖。」

  對十一歲的小主人,巴圖一點不敢懈怠,馬上謙恭地彎了腰,說:「脫脫不花王子,有什麼吩咐?」

  「我們每年要進貢五十匹好馬?」

  「是的。」

  「進貢給誰?」

  「當然是明朝皇帝。」

  「為什麼要給他進貢?」

  「因為我們現在是他的屬民。」

  「屬民是什麼意思?是不是說我們投降了他?」

  「脫脫不花王子,你年歲還小,有些事情以後再……」

  「可是,你告訴我的,」孩子不依不饒,「是明朝皇帝搶走了我們的國土和皇宮!」

  「是的。因為明朝強大了,打敗了我們。」

  「那就是說,我們投降了自家的仇人!」

  巴圖不由得歎口氣,說:「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若不投降明朝,我們大家,特別是你和你額吉,就會被自家人滅掉!」

  小阿寨眼睛瞪得更大了:「自家人?哪些自家人?」

  巴圖緩緩地搖著頭,憂傷地說:「蒙古人。蒙古部族。如今分裂成無數部落,在大草原上互相殘殺、互相搶掠,爭奪牲畜財物人口牧場,爭奪大汗寶座,全都心狠手辣,殺紅了眼啊!……唉,也就靠著明朝的保護,這兩年我們總算平安無事,你們母子也吉祥安康。」

  小阿寨的眼神黯淡下去:「要是,不靠明朝保護,不進貢稱臣,不行嗎?」

  巴圖的眼睛卻閃出了光芒:「現在不行。明朝像龍;瓦剌、兀良哈、科爾沁還有阿魯台各大部,就像獅子虎豹豺狼;而我們,不過是才出生的小羊羔小牛犢。但是,你該記得,鐵木真小時候一家人被族人遺棄的時候,比我們更弱小。對不對?」

  小阿寨不說話了,大眼睛直直地盯著老師好半天,嘴唇抿成了一條縫,隨後一轉身,跑開了。

  藍天如洗,樹葉尖剛剛開始泛黃的胡楊被夕陽照耀著,如同金箔金片一樣閃光。洪高娃不覺半閉了雙眼,一邊伸手撫摩著柔順地臥在身邊的哈喇忽難的黑亮的毛,一邊輕輕地深呼吸,全身心都在舒放,都在享受。小阿寨倚在母親身邊,他睜大雙眼,從壁毯看到胡楊樹端,從胡楊樹葉看到深藍無極的天空,從天空看到阿媽,看了好一陣兒,好像怕驚擾了母親,小聲歎道:「太好看啦!……彩虹也沒有這麼好看……做夢也夢不到這麼好看!……」

  洪高娃睜開眼望著孩子,笑道:「阿媽打的氊子好看吧?」

  孩子的眼睛裡滿是驕傲和愛慕:「這是天底下最漂亮最好看的氊子,我阿媽是天底下最好看最能幹的阿媽!阿媽的手是天底下最巧的手!」說著,他拉過阿媽的手,貼在自己的小臉蛋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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