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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九

  洪高娃也做了一個夢。

  遼闊的捕魚兒海和天空連在一起,一起藍,藍得像藍寶石樣晶瑩剔透;海邊大草原與遠山連在一起,一起綠,綠得像無邊無際的大絨毯。又回到了故鄉,又回到了新婚的日子。兩人騎著駿馬在草原上瘋跑,洪高娃聽到了自己清脆響亮的笑聲,也聽到了哈爾古楚克敞開胸懷迎風呵呵大叫的震耳的吼叫,兩種聲音合在一起,非常非常好聽。

  還是在那棵極偉岸極茂盛的大樹下,緊緊摟抱著沒完沒了地互相愛撫親吻,在樹下的草地上翻滾著、笑著、叫喊著,整個兒海子邊整個兒大草原整個兒世界只有他們兩個人,兩個全心全意相愛的人……

  洪高娃恍然記起心愛的丈夫已不在人世,疑惑地問:「你沒有死嗎?……」

  哈爾古楚克哈哈大笑:「沒有!是他們騙你的。我要是死了,還有誰像我這麼愛你疼你?你還能愛誰疼誰呢?……」

  洪高娃一下子放了心,瘋了似的用力親他的面頰、他的眼睛、他火熱的嘴唇,用力摟抱著他翻滾,她喜歡把他壓在身下,更渴望被他壓在身下。像是知道她的心思、回應她的渴望,他陡然挺進了她的體內,灼熱的興奮和快感閃電樣劈下,又躥向全身、四肢,直至手指尖和腳趾端,她忍不住大叫:「哈爾古楚克,我的心肝兒!……」

  她把自己叫醒了。

  一時間她忘了身在何方,心在腔子裡撲通撲通跳個不了,額頭和胸口都沁出一層薄汗,那裡仍然熱烘烘、濕漉漉……她眼望著穹帳頂,慢慢清醒,滿心說不出的況味:甜蜜和悽楚,還混合著無盡的惆悵。這樣的夢,半年來已經好多次了,充滿她和哈爾古楚克的恩愛纏綿,只有今天一場夢,才真正痛快淋漓。

  她輕輕地一聲長歎,知道自己需要一個男人了。

  天底下男人千千萬,她能嫁給誰?要知道,她是兩任蒙古大汗的妻子、尊貴的哈屯,她的兒子是成吉思汗的直系後裔,黃金血胤,普通蒙古男人不敢也不能娶她。有資格又想得到她的男人,一年多來絡繹不絕來求婚,不是黃金家族的後裔,就是白銀世家①的血脈,頂不濟也是成吉思汗開國以來的世代貴族。但哪一個又比得了她的哈爾古楚克?她嫁給哈爾古楚克之兄額勒伯克大汗是遵從習俗慣例,嫁給鬼力赤可汗烏格齊是為了保護兒子,都有不得已的苦衷,如今可以自己做主了,她就再不願做違心的事。

  可哈爾古楚克是她心上的一把尺子,用這把尺子量過來比過去,天下的好男人怎麼就這樣少!

  滿心懷滿腦子裡都是哈爾古楚克!她又歎了口氣。俗語說得對:春天的夢裡什麼都會出現,夏天的草地上什麼都會生長。

  一面想著她就躺在那裡翻了個身。忽然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她從夢中驚醒的叫聲沒有人聽見嗎?平日她一睜眼就伺候在側的哈絲、烏日娜兩個丫頭哪裡去了?

  當洪高娃看到門邊露出的粉紅、翠綠色袍子的時候,也聽到了遠處傳來的高亢嘹亮的歌聲——

  不唱歌兒哪能行?

  不唱歌兒情難禁。

  歡樂時唱歌人歡笑,

  愁苦時唱歌安慰心……

  這是在學唱昨晚拉馬頭琴的流浪藝人的開篇。嗓子還真不錯。可學人家的又算得什麼本事呢?歌聲漸漸變得悠長和遼闊,訴說著衷腸——

  雄鷹在藍天飛翔,

  鮮花遍地開放,

  星星在夜空閃光,

  我的心上人哪,

  你可聽見我為你歌唱?……

  「博羅特!是博羅特!」兩個女孩興奮的聲音傳到洪高娃耳邊,她也聽出是守宮大將巴圖的小兒子博羅特在唱。

  哈絲和烏日娜的聲音大起來:「嗯,唱給你聽的!」「真的?我巴不得呢!」「我也是呀!」「要不,咱們回頭去問問他!……」「別說了,快聽,他又唱了!……」洪高娃忍不住笑了,繼續聽歌,歌聲卻是越來越弱下去,想來唱歌的人已經漸漸走遠了——

  往右走往左走都是為了找尋你,

  你為什麼總不理睬我?

  我的心已長在你身上,

  要變一陣旋風圍繞著你。

  ……

  聲音終於消失了。兩個小姑娘從門邊回過身,見女主人已經在床上坐起,目光觸到女主人那略帶揶揄的微笑,哈絲和烏日娜都紅了臉,趕忙跑過去服侍哈屯起身穿衣洗臉梳頭。

  「阿寨呢?」

  「跟博羅特放馬去了。他說要學博羅特的騎術,將來當草原上的第一騎手呢!」哈絲有些討好地讚美著小主人,誰都知道小主人與博羅特是好朋友。

  「剛才是博羅特在唱歌吧?」洪高娃就轉了話題,「嗓子真亮。不知道他是唱給誰聽呢?」她從鏡子裡望定兩個忙著為她梳頭的姑娘,笑嘻嘻地說。兩個姑娘互相看了一眼,低了頭,極力掩住唇邊羞澀的笑。

  洪高娃撫了撫梳得光順整齊的頭髮,對開始沏奶茶、切奶皮子、往吊鍋裡添水的兩個姑娘輕聲說:「都喜歡上博羅特了?」

  兩人又對視一下。哈絲說:「咱們這片兒的姑娘,誰不喜歡他?自從去年秋天那達慕博羅特奪了賽馬第一……」

  洪高娃笑了:「可摔跤才四輪就敗下來了,稱不上巴圖魯哇!他還是個孩子呢,還不到二十歲吧?」

  烏日娜不服氣地小聲說:「摔跤嘛,那對手像只大狗熊,又高又壯,身子有他兩個重,再過兩年,他長壯實了,就……」看到女主人笑笑的眼睛,烏日娜趕緊收住口,不說了。

  「他還識文斷字,家境又好,人生得俊,歌唱得動聽,能嫁他,是福氣!」哈絲卻說得起勁,「可是人家都說,去他家提親沒一個成的。守宮大將家嘛,見多識廣,瞧不上平常百姓家的姑娘。人都說那是惦著貴族諾顏,說不定還想娶個公主什麼的呢!」

  「說話別這麼刻薄!」洪高娃看了哈絲一眼,「巴圖也是拿他沒辦法。博羅特十五歲那會兒家裡給他定親,他不肯,竟然逃跑了,親事只好作罷。那時候還在和林。巴圖兩口兒最疼這老兒子,只好由他去。前幾天巴圖老婆還朝我抱怨,說不如讓博羅特去當喇嘛算了!」

  哈絲脫口而出:「那剛才那些歌兒呢?那不是唱給心愛姑娘的心裡話?」

  「要麼,」烏日娜輕輕說,「隨便唱著玩兒的……」

  洪高娃喝了口滾熱的奶茶,笑著說:「要是隨便唱著玩兒就罷了;要是有心唱給你們倆,不管哪一個,早點兒告訴我,那巴圖老婆也不用擔心老兒子去當喇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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