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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公主!」

  薩木兒急忙跳下馬,急忙問:「我的女兒呢?小薩木兒在哪裡?」

  烏蘭一下子從懷裡擎出用小棉被包裹成一團的孩子,雙手托給薩木兒。薩木兒大叫一聲,一把搶過來,緊緊摟在懷裡。一熱一冷,一傳一遞,熟睡的小薩木兒驚醒了,咧嘴就哭。薩木兒趕緊又是親吻又是撫摩搖拍:「乖孩子別哭,阿媽在,不怕,不怕!……」

  「公主,」烏蘭仰著臉,從披散的黑髮中哀告說,「烏蘭從沒有離開過孩子,也從沒有對人透露過她的身份,烏蘭對得起公主呀!……公主,你看她長大了,長得多漂亮!越來越像公主了!……烏蘭今天把她還給公主,只求公主一件事,求公主看在我奶大小薩木兒的分兒上,饒我男人一命……」

  貼在腮邊的柔嫩的小臉兒陣陣襲來甜甜的奶香,讓薩木兒的心軟得無法收拾。烏蘭的話讓她清醒了幾分:「你男人?他不是早就死了嗎?」

  「我說的是我現在的男人,求求公主,饒了他吧!烏爾格拿住他要殺,我說我去向公主求情,烏爾格說公主准了就不殺。公主,你行行好吧!」

  薩木兒完全清醒了:「你現在的男人,是阿爾多隻?」

  「是。公主你看,烏爾格押著他過來了……」

  身邊的哈喇哈斯忽然「吼吼」地低聲嗥叫,並不張口,斷斷續續,卻充滿威脅,急速地滿地亂轉。薩木兒撫慰地拍拍它的頭,叫它安靜,回臉對烏蘭說:「為了你的忠心,保住了我的女兒,我答應……烏爾格,把那個人放了!」

  薩木兒的話還沒落音,身後的達蘭台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起動,像瘋狼一樣,老遠就縱身猛撲,直撲向阿爾多隻,兩人一起摔倒。過了片刻,達蘭台站起來,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仰望蒼天,淚水從眼角流泉般湧出。阿爾多隻死了,胸口插進了一把短刀,直沒到刀柄。

  周圍的人都驚呆了。半晌,誰都出聲不得。

  「天哪!天哪!」烏蘭終於哭叫起來,「達蘭台,是達蘭台,殺了我男人!公主,你答應饒他一命的!」

  薩木兒無語,烏爾格也無語,他們都明白了是怎麼回事情。薩木兒長歎道:「天作孽,猶可說,自作孽,不可活。烏蘭,我救不了他,你也救不了他。忘了他,跟我回去吧!」

  轉眼間,烏蘭就變得有些癡呆,口齒也不那麼伶俐清晰了:「回……去?回哪裡去?他是我男人,我是他女人……男人和女人,不能分開……從來沒有誰……有他對我……這麼好!……」

  薩木兒一面搖頭,一面吩咐侍女,把達蘭台和烏蘭扶到車上去——她倆都木呆呆地,沒法騎馬了。

  烏蘭推開侍女,說:「讓我再看他一眼。」她走到阿爾多隻屍體邊,看了一會兒,用力拔出他胸口那短刀,舉在眼前又看了一會兒,突然就照著自己的胸口猛刺進去。薩木兒大驚,周圍也是一片驚叫,沒人來得及阻攔,眼看她慢慢倒在她男人的身邊。

  「烏蘭!你怎麼這麼傻!……」薩木兒說著,淚水忍不住撲簌簌落下來。小薩木兒從她懷中探出身子,伸出兩隻小手,奶聲奶氣地叫:「阿媽!阿媽!……」

  想必小薩木兒的聲音把她喚了回來,烏蘭睜開眼,望著薩木兒母女倆,小聲地說:「你們娘兒倆好好過吧!……我要跟他一起走,才得安心……」

  烏蘭真的合上眼走了。小薩木兒好像知道了什麼,忽然驚哭起來,在薩木兒懷中蹦跳掙扎,兩手亂揮亂抓,不管不顧地大聲哭叫著:「阿媽!我要阿媽!嗚嗚……我要阿媽!……」

  薩木兒第一次懂得,原來沒有親緣、毫不相關的人死了,也能令人心碎……

  可惜馬兒哈咱五天前已經率部離開,急於報父仇的表哥額色庫落空了。

  接下來好幾天,薩木兒都心緒繚亂,從來沒有這樣沉重和鬱悒。她也說不清究竟因為什麼,就是難以從淒涼、木然中擺脫出來。小薩木兒有三天什麼都不肯吃,誰都不要,鬧得厲害,夜裡總要驚哭數次,弄得薩木兒疲憊不堪。這兩天阿蘭讓她慢慢習慣喝羊奶,才算安靜些,薩木兒也才能睡個囫圇覺。

  回和林一路,薩木兒依然情緒低落,疲倦,憂鬱,懶散。她不想趕路,情願在初春荒涼的原野上遊蕩。烏爾格領著衛隊,帶著從阿爾多隻營中奪回來的十五匹布爾根馬場的駿馬隨她慢慢走。額色庫領著的三個愛馬克追不上馬兒哈咱,已經返回和林去了,薩木兒卻在一處不知名的小海子邊停了下來。

  四月就要來臨,早晚雖然寒冷,中午的陽光卻已十分溫暖。薩木兒在剛剛萌生草芽的草地上,剛剛開始解凍開始泠泠歌唱的小河邊鋪上氈毯,躺著曬太陽,小女兒在身邊爬來爬去地玩耍。天空很藍,無邊無際又深不可測,雲朵很白,白得發亮白得耀眼,她真想永遠躺在這裡,仰望著藍天白雲,遠離所有的愛恨紛擾,什麼都不想,永遠永遠不再經歷人間的仇恨殺戮,鮮血死亡……

  阿蘭坐在旁邊,眼望遠處,輕聲哼唱著一支曲子,緩慢、悠長、傷感。說的是一個出征的蒙古人回到家鄉,父母去世了,心上的姑娘嫁人了,牧場也歸了外姓人了。聽得薩木兒眼睛濕潤了。歌聲飄落停息好一會兒,薩木兒輕輕地問:

  「阿蘭,在想什麼呢?」

  「我也說不清……在他們家挨打受罪的時候,真恨不得殺了他們,這回親眼見他們一家子燒死在氈包裡,本該痛快才對,可不知怎麼的,又痛快不起來了,心裡還不好受……他們虐待我,並沒有殺我,沒有死罪吧,可我弄得他們全家死絕了,老天爺不會怪罪我嗎?……我是不是太狠毒了?人家說,禽獸都不會殺戮同類的呀!……真是老輩人說的,羊可憐,狼也可憐……」阿蘭說著,落淚了。

  沉默了很久很久,薩木兒慢慢地說著,在勸慰阿蘭,也在說服自己:「別那麼想,阿蘭。佛爺菩薩什麼都知道,什麼都看得見。你在他們家受苦受罪,是你上輩子欠了他們;他們上輩子一定造了孽,老天爺才借你的手,借瓦剌大軍的手殺了他們……咱們都多行善事少行惡,修來世的平安福分吧……」

  遠遠傳來陣陣馬蹄響,海子邊雁鵝野鴨之類被奔馳的馬群驚起,馬群奔了過來,是布爾根馬場的駿馬,趕馬的是烏爾格和他的手下,還有兩名風塵僕僕的侍衛,薩木兒認出是巴圖拉身邊的近侍,片刻間已來到面前,下馬向主母行禮。烏爾格說:

  「稟公主,他倆帶來王爺口信,王爺請王妃即刻回去,本雅失裡大汗來了。」

  「什——麼?」薩木兒黑眉高聳,不相信地瞪著侍衛,「他敢回和林?」

  「是。他要王爺保他在和林坐汗位。他要見公主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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