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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沉默許久,巴圖拉面色發寒,眼睛不看額色庫,終於點點頭,低聲說:「是。」

  「我聽說,」額色庫神態也變得凝重,「本雅失裡與阿魯台分裂,是因為他要西投瓦剌而阿魯台不從。」

  「不是西投,是西攻!他要奪回和林這座蒙古汗國的都城!」

  「起初他是想攻,斡難河大敗,只剩六騎跟隨,窮途末路,恐怕還是來和林投你的吧?要是他來了,你接納他嗎?」

  「有句老話,好馬不吃回頭草。想吃回頭草的絕不是好馬。」

  額色庫好奇地問:「這麼說,你曾經有擁立他的意思?」

  巴圖拉哼了一聲,沒有說話,眉頭擰成一疙瘩,眼神裡像是在竭力掩飾著什麼。

  額色庫趕緊繞過這個話題,說:

  「我在想,如今汗庭所屬離散,阿魯台敗走降明,眼見是四分五裂的了。唯我瓦剌各部同心協力,打下自己這片天下,勢力最強,不難將離散部落一一收歸麾下,把西蒙古和東蒙古再次統一……」

  「你也這樣想?」巴圖拉的眉頭舒展開,十分專注地盯住額色庫,想不到這個看上去溫和又有幾分木訥的內親,智慧一點兒不缺。他心念一轉,說:「咱們是旁支別部,人家是正統正宗,憑什麼去統一人家?」

  額色庫很認真地說服他:「咱們瓦剌也擁戴一位黃金家族的後裔做大汗,收降不就容易了?」

  「你還想著那位本雅失裡?跟你說實話,就算我肯接納他,其他各部首領也容不得他,一個個都深仇大恨!他又是明朝的死敵,永樂皇帝御駕親征不就為了殺滅他?收留他,開罪明朝,不智之至。」

  「這我知道,」額色庫忙說道,「黃金後裔的宗王多的是,難道非忽必烈大汗的後代不可?聖主法令專指他的直系子孫,也速迭兒父子和後來坤帖木兒稱汗,也沒有違逆聖主的原意呀!」

  巴圖拉的眼睛一亮,忙問:「什麼意思?你那裡有合適的人?」

  「對。」額色庫端碗喝了幾口奶茶,說,「坤帖木兒汗的親侄子,在我那裡,名叫答裡巴,今年十二歲。」

  當年他父親烏格齊擁立坤帖木兒汗又失手打死他,坤帖木兒汗沒有子嗣,只有一個兄弟,又病死,留下遺孤答裡巴。烏格齊的大哈屯斯琴總覺得對不起坤帖木兒,便把答裡巴母子收留在身邊,撫養答裡巴如同親孫子,百般疼愛。

  這不是一個很好的人選嗎?……

  「巴圖拉!巴圖拉!……」帳外傳來高聲嘶叫,那哭腔讓兩個男人怔了一怔,都站了起來:是薩木兒!但奇怪,近些日子薩木兒也稱巴圖拉為王爺,不再直呼其名了,今兒是怎麼了?再說這聲調,也不像是剛做完蘑菇燉野雁的高興和得意呀?

  薩木兒幾乎是沖進來的,進門就上氣不接下氣地哭著說:

  「巴圖拉,我們的小薩木兒……她還活著!……」

  巴圖拉驚詫地揚起眉毛:「真的?」

  薩木兒跑到門邊,一把拽進個女人來。女人見到巴圖拉便跪下,嗚嗚咽咽地哭。巴圖拉好一陣兒才認出,是阿蘭,小薩木兒的保姆。布爾根馬場遭劫,她跟所有年輕女人一起被掠走。一年來,薩木兒為找女兒,費盡周折,四處搜尋打聽奶媽保姆和侍女的下落,毫無結果,不料今天竟陡然出現在眼前。

  薩木兒一反平日的尊貴優雅,用力推了阿蘭一下:「你說呀,你快說呀!」

  阿蘭極力收淚,抽抽搭搭地說起自己的遭遇:布爾根遇襲被擄後,女人都被部落的男人們分了。阿蘭給了第一個擒住她的男人。那男人是個百戶長,沒人敢跟他爭。可他原本就有兩個老婆,阿蘭說起來是他第三個老婆,其實賤婢不如,家裡從早到晚的所有活計都叫阿蘭幹。那男人愛喝酒,一點兒不高興,就拿鞭子抽,就拽著頭髮在地上拖,又打又踢的,就對牲口也不這樣啊!……

  說到傷心處,阿蘭號啕大哭,她說,在公主身邊,別人說她一句重話她都覺得委屈,哪裡受過這種罪!她逃過兩次,都因為不認路,被追回去暴打一頓,打得她好幾天起不了身,讓她尋死的心都有了!……

  去年五月,那男人所在的愛馬克隨馬兒哈咱大人跟南朝皇帝打仗,給殺敗了,大汗跑不見了,馬兒哈咱大人領了幾個沒有散的愛馬克逃到土拉河駐牧,冬天了,冬窩子就選在土拉河北岸陽坡的山谷裡,她趕了牛車到河邊運水,遇著一個喇嘛,才知道自家王爺已經打進和林城,也才知道到和林的路怎麼走。

  「就這樣,我就連夜逃回來了!……」

  「你說說小薩木兒和烏蘭!」薩木兒提醒她。

  阿蘭終於平靜了些,說,當初公主說給小薩木兒餵奶的人一定要長得漂亮,免得奶壞了小公主的相貌。烏蘭比我們大家都出色,被部落的男人搶來搶去,最後歸了愛馬克的頭目阿爾多隻千戶。聽人說她很得寵,說她帶著的小女兒也得阿爾多隻喜歡,那不就是小薩木兒嗎?……

  巴圖拉問:「你可親眼見過烏蘭和小薩木兒?」

  「去年秋天轉場的時候,我遠遠看到烏蘭抱著小薩木兒坐在車上,愛馬克頭目騎馬跟在邊上走,還說說笑笑的哩!」

  額色庫突然朝前邁了好幾步,問:「你說,那愛馬克的頭目叫阿爾多隻?」

  「是。」阿蘭說。

  「阿爾多只是馬兒哈咱的親信!」額色庫對巴圖拉說,血色忽然湧上面孔,眼睛也開始發紅了。他轉過頭很專注地輕聲問阿蘭:「那個馬兒哈咱大人,跟阿爾多隻在一起嗎?」

  「幾處冬營盤,為取水方便,都不離土拉河。馬兒哈咱大人的冬營盤也在那兒。」

  額色庫雙手緊攥成拳,臉上強烈的表情讓巴圖魯和薩木兒都感到驚異,似有千言萬語要噴發,卻只從牙齒縫裡擠出來幾個字:「巴圖拉,該我了!……」

  是馬兒哈咱逼死了他的父親烏格齊,害死了他的岳父也孫台,這些年為報此仇,額色庫可說是處心積慮,臥薪嚐膽。蒙古漢子的血親之仇,是人生最重的責任和負擔,不能報仇則是人生最大的恥辱。巴圖拉鄭重地向額色庫點點頭,又十分威嚴地問道:「阿蘭,我要你領路,你敢不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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