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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這也罷了,要命的是,他真的擺出主子嘴臉,對臣下呵斥責駡。阿魯台已經感到大汗目光中不時透露的恨意,在奏事完畢離開宮帳時候,每每感到這目光如芒刺在背,令他自危日深。阿魯台決心快刀斬亂麻,用他很久不用的、不容反駁的口氣說:

  「阿魯台奉勸大汗,西去不可行,東進是良策。」

  「你!」本雅失裡發怒了,伸手指戳著阿魯台,「你敢頂撞大汗!」

  阿魯台連忙跪倒,口氣卻並不放軟:「大汗恕罪。阿魯台忠心可對天日,是為大汗著想,為汗庭著想!」

  馬兒哈咱也跟著跪下:「大汗息怒。眼下強敵壓境,當務之急,要各愛馬克趕緊收攏兵馬,儘早撤離,向西還是向東,再作商量。大汗定奪!」

  與阿魯台聯手滅除烏格齊後,在迎立本雅失裡、和林突圍和設計誘敵深入合圍聚殲南朝十萬精兵這幾件事情上,馬兒哈咱對阿魯台佩服得五體投地,心甘情願地承認他的權威。不過,和阿魯台不同,他一生都把忠於聖主黃金家族當做最高準則,所以經常在大汗和阿魯台之間充當潤滑磨擦、化解緊張氣氛的角色。大汗對此也已習慣,聽他說得有理,也就不再多說什麼。

  不多幾天,各部愛馬克迅速集結。各部首領和汗庭各官朝見大汗,大汗下令:明日一早拔營,分五路西進,攻打瓦剌,收復和林!

  日落之後,天氣立刻變得寒冷。一入夜,以大汗斡爾朵為中心,延綿數十裡的草原上遠遠近近都燃起篝火,猶如天上繁星。多餘的帳篷收了,和細軟財物日常用品一起裝了車;病畜弱畜經不住長途跋涉,就手殺了煮肉,既供臨行之際家人朋友聚餐,又可留作乾糧。火上吊著大鍋,鍋裡咕嘟著牛肉羊肉馬肉,還有牲畜的五臟和血腸。蒙古人對上天賜給的食品非常愛惜,一點兒都不肯浪費的。煙味火味、牛糞燃燒的氣味和著鮮美的肉味,在空曠的原野上四處飄蕩,圍坐在篝火邊的人們收拾馬具車具,磨刀磨槍,整理甲胄。一切都很平常、平靜,這樣的夜晚,能發生什麼事情呢?

  大汗宮帳前也燃起篝火,右丞相馬兒哈咱和一班心腹大臣,陪著本雅失裡喝酒說笑。忽見阿魯台徑直走來,大汗立刻拉下臉,說:「不奉召,你來幹什麼?」

  阿魯台這次不再繞彎子,開口就是違逆大汗的話:「我求大汗收回成命,大軍不能向西,只能向東!」

  周圍大臣們都吃驚地望著他,本雅失裡怒道:「阿魯台!你大膽!」

  阿魯台強硬地抬頭盯住本雅失裡,毫不退縮:「我為大汗你著想,我為汗庭的成敗著想,更為大汗麾下這麼多部落、這麼多蒙古本部的官兵士卒著想!往西是死路,萬萬不可行!」

  「胡說!」本雅失裡斥責一聲,隨後冷笑道,「沒想到被人讚美是草原巴圖魯的阿魯台,懼怕瓦剌如虎,原來是個怕死鬼!……」

  這樣的斥駡,對草原上的蒙古漢子是最大的侮辱。阿魯台眼睛冒火,一挫牙根,強忍住沒有發作。

  「去年大戰南朝大將,你不是英勇無敵、刀起頭落的嗎?難道能殺滅十萬南朝大軍的無敵人馬連小小的五六萬瓦剌都不敢打?不奪回和林都城,我蒙古大汗的威儀何在?」

  阿魯台壓住火,再勸:「以我們全軍之力,攻瓦剌一部,必勝;攻瓦剌兩部,勝敗參半;如今瓦剌四部結盟,勝算原本不大,何況瓦剌歸降明朝,攻和林我們必定陷入前後夾擊被圍被殲的死地!」

  「笑話!」本雅失裡仰頭一笑,「我的精銳騎隊,每人都備了五匹好馬,快如電閃,怎麼也能搶在南朝大軍到來之前取勝!這是聖主成吉思汗的一貫戰法,你敢不遵?」

  「大汗,這可不是遠征!家眷老小牲畜財產,都得分兵保護……」

  「不要再說了!我意已決!」本雅失裡一揮手,扭頭對眾人厲聲下旨,「明天天亮,螺號為令,立刻拔營出發!」

  「大汗,」阿魯台朝前邁了一步,單腿跪倒,口氣又一次強硬起來,「就請大駕親臨我處大營!我手下四十個愛馬克頭目和總管都督們,都要東歸故地,不願西征,我不過是替他們來向大汗討情而已。

  本雅失裡又驚又怒,喝道:「阿魯台!你!……你膽敢要挾大汗!你知罪嗎?」

  「臣下為大蒙古汗國著想,為大汗著想,臣下無罪!」

  本雅失裡臉都黑了,瞪著眼睛,冷笑著突然從御座上站起身,嘩啦一聲拔出了腰間的長刀:「違抗汗命就是不忠,就是叛逆!你以為我不敢殺你?」

  大汗身邊的侍衛也跟著劈裡啪啦地抽刀舉槍。阿魯台身後十多名隨從官兵也動作奇快,跳起身朝後退了幾步,跟著也是一片抽刀拉弓搭箭的聲音。突然變故就這樣意外降臨,對峙雙方都怒目而視,心跳如鼓,氣息粗重,卻又都不敢真的砍下第一刀,氣氛緊張之極。

  本雅失裡不敢殺阿魯台,是因為阿魯台擁有四十個愛馬克,其中至少有一半是跟隨他多年、能征慣戰、出自他捕魚兒海草原故地的精銳騎兵。儘管這一年來大汗斡爾朵力量空前強大,仍是不能與之相抗衡。再說阿魯台又是擁立本雅失裡的第一功臣,殺了他,大汗還要頂上不仁不義的惡名。

  阿魯台更是不敢動這一刀。這一刀若是下去,他將終身背上弑君的十惡不赦的大罪,他費盡心機招攬集攏的蒙古本部的許多部落就會離散而去,他的霸業雄圖就會毀於一旦。

  雙方都不能進,出於蒙古男子漢的尊嚴又都不能退。僵住了。

  馬兒哈咱猛然跳到中間,急得高高舉起雙手,嘶聲喊道:「你們都瘋了嗎?大敵當前,大兵壓境,怎麼能自家人內裡殺起來!阿魯台,你竟敢如此冒犯大汗,不要命了?還不快向大汗請罪!還不快快退下!」

  阿魯台不再做聲,單腿跪倒向大汗行了一禮,之後,對隨從們做了個手勢,刀劍入鞘,長槍收起。但弓箭手們依然張著弓,慢慢後退著離開,慢慢淹沒在漸遠漸黑的夜色中。

  馬兒哈咱大聲喊道:「向東還是向西,再商量嘛!……」

  本雅失裡大喝一聲:「沒商量!明早全軍拔營西征!違令者殺無赦!」

  黑暗中回答他的,只是一片馬踏馬嘶,隨後是急促的馬蹄奔跑聲,很快就聽不到了。

  本雅失裡白著一張臉,對馬兒哈咱說:「你親眼看見了吧?阿魯台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我早晚要除掉他!」

  馬兒哈咱勸慰地說:「唉,唉,現在不是時候,前有瓦剌後有明朝,不是還得借重他嗎?……」

  草原上密如繁星的篝火,隨著天色將明,慢慢減弱,即將熄滅了。

  天亮以前,阿魯台的大隊人馬已經離開,往東走了。不少部族也因這可怕的內訌,各自離散。餘下的大汗斡爾朵和馬兒哈咱兩部,依照本雅失裡的西征旨意,太陽出山的時候,拔營西去。

  朱棣已經進軍到克魯倫河,從俘虜口中得知敵方內亂的消息,並偵知阿魯台東奔往捕魚兒海去了,本雅失裡西去兀古爾紮。朱棣大喜過望,立刻指揮六軍連夜渡河,定下分兵大計:在克魯倫河畔築起一座「殺胡城」,留大軍駐守,防備阿魯台西來增援。皇帝率精銳騎兵親自向西追擊本雅失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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