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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當著大汗的面,阿魯台召集各隊隊長,佈置他的計劃:把五百匹駿馬擠壓在東門內的狹小空地,讓它們肚皮擠著肚皮前腿挨著後腿動彈不得;然後突然打開東門,它們必定如火如風地沖出去,四散逃跑。而圍攻東門的瓦剌兵,必定會群起追趕爭奪;大汗和哈屯的車馬大隊,跟在馬群後面,其餘各騎隊前後左右掩護,必能順利沖出重圍。

  哪一個生長在草原上的蒙古人不愛馬?當這些毛皮閃著緞子般光澤、長長的鬃毛在風中飛舞、四腿細長體態勻稱的駿馬迎面飛奔而來的時候,瓦剌兵都覺得自己在做夢,哪裡見過這樣漂亮雄健的好馬!刹那間,士卒也好首領也罷,都忘記了自己來這裡是幹什麼的,紛紛扔掉扛來的長梯,放下撞門的巨木,一窩蜂地跳上馬鞍,爭著去追趕這些比夢迷人、比美女誘人的畜牲,東門外頓時大亂。

  阿魯台和他的騎隊,保護著大汗和大汗的家眷財產,就這樣毫髮未損地突圍而去,當天就越過土拉河,奔向東方的捕魚兒海,五天后與大隊人馬會合。

  「別燒啦!別燒啦!快滅火!……」

  當和林城破,勝利者們瘋狂搜掠財物並四處放火的時候,有幾隊騎兵手揮令旗,沿街飛奔著大喊大叫。

  瓦剌從來沒有得到過和林城,早年進這國都,都是來進貢的,如今成了城市的征服者,哪一個瓦剌人不想感受勝利者的狂歡?搶殺燒是勝利者征服者的權利,又是面對多年仇殺的對頭,還不該以血還血以命抵命?可恨這裡像是空城,殺不到多少人,也搶不著多少值錢東西,一怒之下,大燒大毀也算是出出氣。

  持令旗制止燒殺的,是巴圖拉派出的衛隊。而此令旗只能約束他的部屬,對其他三部全然無用。

  萬安宮裡最高的望樓上,薩木兒望著滿城濃煙和處處火光,氣得直跺腳,恨得咬牙切齒。她拉著丈夫巴圖拉,在望樓上繞著圈子朝四面八方看,指點著城內,不停地叫喊著:

  「看呀!你看呀!到處在燒哇!菩薩呀,佛寺,清真寺,那個十字尖塔的耶穌教堂,都起火了!……回子營、漢人營那邊都燒成火海啦!不定怎麼殺怎麼搶呢!你怎麼不管?你答應過我攻下和林嚴禁燒殺的呀!……這是我們蒙古國都!成吉思汗和窩闊台大汗建起的金子一樣寶貴的國都!你不知道嗎?這是我的家鄉,我的故土!我從小在這裡長大的呀!……你說話呀!怎麼一聲不吭?」

  巴圖拉被薩木兒拽著、埋怨著、憤怒地質問著,卻沉默以對,一臉無奈。他其實有些不以為然:歷來部落間有仇恨,誰對誰都一樣,不燒不殺不搶,怎麼威懾敵方、強大自己?又憑什麼稱雄稱霸?這次攻進蒙古本部領地,瓦剌四部會商時,他作為四部首領,曾為照顧薩木兒的鄉情,提出破城後嚴禁燒殺,其他三部首領卻全不接受,認為他已經分得最大一塊好處,皇城和萬安宮歸他,也算給足了原公主薩木兒面子。

  他履行了自己的承諾:和林城破之際,命部下急速進城直奔皇城,守住四門和萬安宮門,豎起令牌:闖門者斬!因此,萬安宮和建在皇城內、圍繞著宮院的中書省、樞密院和禦史台這三大主要官署,還有舊日貴族的住宅、部分精巧商肆、佛寺道觀,總算得以保存。此時,被妻子逼問得不能不回答,巴圖拉只得開口:

  「我已經盡力了。你看,那十年前的你家和我家,不是都好好的嗎?」

  薩木兒十年前的家是萬安宮,巴圖拉十年前的家是父親浩海達裕宅第,就在皇城內,巴圖拉指點給妻子看,兩處都完好無損。

  薩木兒更加生氣:「這就夠了?這就行了?真不明白,攻下和林城,這城就是我們自己的了,燒,不是在燒自己的東西嗎?」

  「瓦剌人從不喜歡待在這麼狹小的土圍子裡面,人擠人、人碰人地過活。他們想要的是更廣大的草原湖海、更遼闊的領地。再說,汗庭定要千方百計奪回和林。守城可比攻城難,為守這麼個小圈圈死很多弟兄,不值得。」巴圖拉凝視著城中漸漸減弱的火光和濃煙,靜靜地說著。薩木兒疑心地看看他,他說的是正話還是反話?他心裡是不是真的像他說的這樣想?她突地冒出一句話:

  「你在和林都城擁戴大汗,不就名正言順了?」

  巴圖拉目光閃爍著,口裡卻說:「你又舊話重提了!還擁戴他?……你的心還傷得不夠狠不夠痛嗎?」

  薩木兒眼圈一下就紅了。布爾根馬場浩劫,是她心頭永遠不能平復的創傷。科布多反擊大戰,薩木兒一反常態地極力參與,簡直成了巴圖拉身邊最激烈最堅決的謀士。直到今天,她都在頑強地、通過各種手段和途徑尋找著女兒小薩木兒,尋找著烏蘭和阿蘭。雖然希望渺茫,她卻毫無放棄的意思。為了慘烈的布爾根,為了她死難的屬民和陣亡的古魯格等十名忠誠的侍衛,為了至今還不能起身的可敬可愛的達蘭台,她不能原諒本雅失裡。

  「我沒有說要擁戴我哥哥!」薩木兒怒衝衝地說,「我們黃金家族的王宗王子多著呢!血統最近的……」心念動處靈光一閃,仿佛天眼突開,是騰格裡給她的感應嗎?她驟然興奮起來,大聲說:「為什麼不擁立阿寨呢?」

  「阿寨?」巴圖拉怔了怔,「你是說脫脫不花王子?」

  「對呀!他是我親叔叔的兒子,是黃金家族血統最正的人!要論繼承權,不比本雅失裡差!」薩木兒越想越對頭,越說越激動,「一定要把和林牢牢占住,修好燒壞的城門城牆房子院子,重建毀壞的寺廟觀院,恢復回回營和漢人營,讓商客工匠重新回來……你想想,你佔據了國都,再迎立脫脫不花王子,蒙古本部怎麼會不擁戴你!你要是輔佐脫脫不花登上汗位,最終統一蒙古、恢復大元,你這一輩子的豐功偉業也不下於漢人的周公了,必定萬古流芳!也算我們黃金家族沒有白白嫁我薩木兒公主給你!……」

  薩木兒像是沉浸在自己描繪的既美好又雄偉的未來美景中,不住地說下去說下去,滔滔不絕。巴圖拉卻又不做聲了。

  擁立脫脫不花?也許是個不錯的想法。算起來,他才是個十歲的孩子。雖然威望不能服眾,好處卻在不會掣肘……不過,現在盤算這個太早了吧?無論如何,本雅失裡在名義上是蒙古呼勒裡台公推的大汗,打敗他是因為部族間積攢多年的仇恨,沒有人見怪;若要處置本雅失裡本人,卻容易犯眾怒,值得不值得?……

  瓦剌四部首領會商時,阿拉克曾經提出,不如就此聯合明朝大軍,南北夾攻,一舉滅除阿魯台。但新受封的三個王爺都心存疑慮,畢竟明朝是蒙古的世仇,又兵山將海十萬人馬,威脅太大,萬一他滅除了本雅失裡,再順勢收拾瓦剌怎麼辦?不可不防,還是等著他們替瓦剌除掉這個死對頭最好。

  論功行賞,祭敖包開那達慕,慶祝本部落前所未有的大勝,瓦剌四部的大小歡宴歌舞讓人們都沉醉了。巴圖拉卻在集中精力關注明朝大軍攻打汗庭的動向,嚴令探哨每天兩報。而每次的探報,都讓他充滿期待。他堅信,這一回本雅失裡阿魯台他們必遭滅頂之災。

  他享受著坐山觀虎鬥的快意。

  他更深謀遠慮著此後的一切,——薩木兒的主張說不定還真是上選……

  八月秋高,原上草黃,牛羊和馬匹都膘肥肉壯。就在秋月團團的中秋日,一個驚人的消息像巨大的霹靂在草原上炸開,它巨大的衝擊波向四方振盪,直至遠方——由邱福為征虜大將軍的明朝十萬精騎全軍覆沒,邱福與其部屬同日戰死!

  最先得到消息的是巴圖拉。機敏的巡哨遊哨的報告神速又準確,經他仔細整理思索分析,這次大戰的進程和細節便都了然於胸了:

  邱福大軍得到偵報和瓦剌送去的軍情,全軍北上尋敵。但師行數千里甚至也見不到蒙古的一兵一卒。邱福這位名將認定敵軍畏懼,更急於尋找對方,親率精銳兵馬千餘人直撲克魯倫河。果然,在河畔遇到蒙古遊騎百數人,一戰擊敗,乘勝渡河追擊,又俘獲蒙古汗庭尚書一名。拷問之下,俘虜招供說:大汗得知南朝發來大兵,自度難敵,惶懼間決意北遁,現已北去三十裡,留我等斷後。

  俘虜的話證實了邱福的先見之明,但他的大軍尚未到達,副將參將等人都主張等待大軍到來。邱福卻一意孤行,竟以那位蒙古尚書為嚮導,率爾進兵。兩天中接戰數次,蒙古騎隊或大或小,總是力戰而後敗退。部將們都已判斷敵方是故意「示弱」,誘敵深入,居心叵測,力主不再前行,以候大軍到來,屬下甚至跪哭勸說。可剛愎自用的邱福大將軍哪裡肯聽,號令追擊,果然陷入蒙古大軍依山谷所設的重圍,數萬蒙古騎兵四面衝殺,千餘大明精兵被屠戮幾盡,一國公四侯爺全部陣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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