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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進寢帳,到了夫妻單獨相對的時候。薩木兒倚著床柱邊垂下的帷簾,習慣地昂頭站立,依舊沉默。巴圖拉站在門口遠遠看著她,也不做聲。不知何時,他一步一步慢慢走近,低聲說:「我用行動向你表示我的歉意,你還不肯原諒我嗎?……薩木兒……薩木兒……」他的呼喚聲越來越低,越來越慢,越來越溫存,走到薩木兒面前時,幾乎成了耳語。薩木兒的心也越來越軟,越來越暖,氣息開始不暢。

  突然,他一張臂,猛然把薩木兒摟進懷中,摟得很緊,薩木兒聽得見自己的骨頭像要碎了似的哢哢響,喘不過氣來,也反抗掙扎不得。耳邊是他從胸腹深處發出的極低沉極有力的聲音:「你難道不明白?你是我的女人,我是你的男人,無論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人怎麼變,這可是永遠不變的啊!你就是逃到天邊,逃到月亮星星上,我也能把你找回來,把你緊緊抓在我的手裡懷裡和心裡!……」

  原本在巴圖拉懷中身體僵直硬挺的薩木兒,一下子就癱軟了,一點力氣也沒有了。熟悉又親切的氣味,透過衣物燙人的體溫,猛獸般兇狠的力量,夜狼那樣直刺眸底的綠光閃閃的眼睛,匯成了強大的雷電,擊穿了她,她的心便像是遇到火的奶油,迅速融化。這個男人將永遠是她的主宰,她永遠也離不開他!

  早上壘建女人敖包時她還在向訶額倫母親祈求托夢,教導她在丈夫和哥哥之間何去何從;此時此刻她驟然記起,訶額倫母親原本是篾兒乞惕部也客赤列都的新娘,新婚夫婦歸家途中遭遇乞顏部勇士也速該,也速該用暴力趕走新郎強搶新娘。訶額倫也曾一路痛哭思念自己的也客赤列都,但後來不僅為也速該生了四子一女,還在也速該去世後獨自含辛茹苦撫養孩子們長大成人。長子鐵木真繼承父親也速該,率領乞顏部日益強盛。終於成就大業,成為統一全蒙古的成吉思汗。

  無須托夢,訶額倫母親用她的一生向薩木兒證明,應該選擇丈夫,孩子的父親!

  薩木兒心安理得地融入了巴圖拉火熱的懷抱……

  四

  一夜之間,賽裡木湖畔的綠色草原上陡然冒出一片一片的各色氈包,飛揚起一面一面各色旗幟。天亮之後,牛羊咩叫,戰馬嘶鳴,號角呼喚著騎士們在草原上穿梭奔馳,牧人的響鞭和著呼哨呼應著高亢悠長的歌聲,匯成生氣勃勃的人間樂曲,在這世外靈境的湖光山色間回蕩。

  瓦剌四部首領,此時都坐在巴圖拉的大帳中。

  他們之間並非沒有過節,爭奪人口牲畜,爭奪草場水源,小糾紛不斷。但他們有著共同的敵人,就是以和林為中心的阿魯台和馬兒哈咱控制的蒙古本部。

  早在大元帝國還據有中原的時候,瓦剌就因身為別部,低蒙古本部一頭,備感歧視排擠之苦。大元被逐回漠北,主力喪失,汗庭更迭,一派混亂,蒙古本部再想壓制瓦剌,還辦得到嗎?這幾十年的混戰廝殺,一多半是蒙古本部與瓦剌的戰爭。新仇舊恨,愈積愈深。瓦剌四部多分佈在山區,山高林密,被蒙古本部佔據的水草豐茂的大草原,對他們也是極大的誘惑。所以,需要一致對外的時候,他們也能夠坐在一起。

  不過,這種一致很有限。阿拉克部力量最弱,但他和太平是兒女親家,還有多重表親關係,利益攸關,出戰的時候就能互相救援互相配合。而把禿孛羅和巴圖拉通常各行其是,對瓦剌各部多是聲援,並未形成聯合行動。只有在今天,巴圖拉部成為擁有二十個愛馬克的強部,成為瓦剌蒙古事實上的領袖,其他三部的首領才有可能應召,來巴圖拉的大帳會晤。

  巴圖拉大帳中的聚會,是男人的聚會,具備了男人聚會的所有特點:火盆裡大火熊熊,大碗的奶酒燒酒葡萄酒,大盤裡盛著大塊兒的手把肉。四個男人都是海量,痛痛快快地幹了幾大碗酒,毫無醉意,談話反而進行得更加順暢。巴圖拉用手巾抹了抹嘴角的酒漬,問阿拉克:

  「前些日子打敗阿魯台,聽說是兩家聯手?」說著,又看了太平一眼。

  阿拉克是個五大三粗的中年蒙古漢子,高顴骨寬臉盤,黃褐的膚色,眉毛和鬍子都很濃密,渾身也長滿了黑毛,因為有股子蠻力,又脾氣暴躁,一發火就兩眼血紅,得了個「紅眼老熊」的綽號。他的部族在和林的西北方。還在鬼力赤可汗時期,他就與阿魯台結了仇。起初不過是爭奪色楞格河的草場,後來互相攻掠搶牛羊搶馬群。兩部矛盾愈演愈烈,終於爆發了一場大戰。雙方都損失不小,阿拉克敗得更慘:不但被逐離色楞格河北數百里,還有一個兒子、兩個侄子被殺,兒媳婦侄媳婦連同她們身邊的孩子也被擄走,至今不知下落。從那時起,「紅眼老熊」就和阿魯台結下死仇,逮著機會就千方百計去襲擊阿魯台部,明知會遭到兇猛的報復也在所不惜。男子漢大丈夫,不報仇雪恥,還活個什麼勁兒!

  太平和阿拉克是兒女親家,他比阿拉克年長幾歲,性格也比阿拉克深沉,在蒙古各部的戰事中往往極力回避,惟求自保。但是,女婿被殺、女兒外孫被擄卻激怒了他,堅決跟阿拉克站在一起,向阿魯台開戰。

  三四月間,阿魯台和馬兒哈咱逼殺鬼力赤可汗,迎奉本雅失裡回和林即位,有如引發了一場地震,和林周遭部落擁戴的、投奔的,反對的、逃跑的,亂成了一鍋粥。阿拉克借機聯合太平,率十幾個愛馬克,一萬五千多兵馬直撲色楞格河。一路進展神速,幾乎沒有遇到什麼抵抗,擄獲了上萬牛羊和上百人口。渡過色楞格河,便與趕來的阿魯台部大戰一場。瓦剌聯軍人多勢眾,占了上風,阿魯台部大敗而逃。可顧及阿魯台一向狡詐,害怕落進他的圈套,他們也就沒有窮追。打了大勝仗,出了胸中惡氣,贏得許多人口牲畜,又奪回了色楞格河草原,太平說還是見好就收吧,這才結束了征戰。巴圖拉問的就是這件事。

  「是呀,勝得那叫個痛快!」阿拉克得意地說,「要是乘勝追擊,和林城也拿下來啦!」

  巴圖拉半笑不笑地問:「是嗎?」

  阿拉克聳聳肩,不高興地說:「你當我吹牛?」

  太平瘦瘦的臉,細長的鼻子,配上一雙眯縫眼,總像是在思慮著什麼。他摸著頜下尖尖的山羊鬍子,慢慢地說:「拿和林城可不容易。這回咱們得了便宜,那是趁亂,打了他個立腳未穩。如今本雅失裡在和林坐定了,阿魯台和馬兒哈咱成了正統,蒙古本部歸順他的越來越多,連南朝皇帝都認他是蒙古大汗了!唉,窩囊!」

  阿拉克一臉不在乎:「有什麼窩囊!他當他的大汗,我管我的色楞格草原,他就是下一百道詔書,我偏不歸順他,他能把我怎麼樣?」

  太平伸手點著他說:「他能派兵打你!殺你全家!奪走你的色楞格草原,奪走你的人口牲畜,把你趕到天邊荒原,死在異鄉!」

  「他敢!」阿拉克粗聲說,眼珠子通紅,「他憑什麼?」

  巴圖拉說:「他怎麼不敢?他是全蒙古大汗,就憑他黃金家族,憑他手中的傳國玉璽,受命於天,是天下的真主子。不是給咱們都發來即位詔書了嗎?不是要我們都去他的汗庭朝拜朝貢嗎?不奉詔就是犯上,就可以發兵征討你,叫做平叛!懂不懂?」他說得很平靜,慢慢悠悠面無表情,分不清是正話還是反話。

  阿拉克的臉漲得血紅,憋了好半天,才衝口而出:「真有那一天,你們就看著我挨打不成?」

  「所以,瓦剌四部要結盟,別等著讓汗庭各個擊破!」巴圖拉說著,目光依次掃過三位首領,最後停留在把禿孛羅臉上,說,「你老學問大見多識廣,又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你說呢?」

  把禿孛羅在四位首領中年紀最長,已經六十開外。年輕時在大元末帝脫歡帖木兒的中書省當過小小的文書,因此精通蒙漢語言文字。四十年後的今天,他已經成為瓦剌一部首領,勢力範圍在天山以南,西面直通西域,東南與烏格齊之子額色庫佔據的西海草原相鄰,正東方能望見明朝安西府的城垣。把禿孛羅為人機敏細密,在瓦剌四部中他的消息最為靈通。因為早年間與阿拉克部落有過紛爭,心存芥蒂,會談開始後一直不多開口,見巴圖拉專門問他,他才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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