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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生氣的薩木兒心頭一軟,原來他是想要獨佔阿媽的愛,便放緩了語氣,說:「你說清楚了,額娘把它送到別處養就是了,為什麼非殺它不可?」

  脫歡眯起的細眼睛怎麼透出幾分刻薄?他抿了抿嘴唇,直對著母親的臉,負氣地嚷:「誰叫它冒犯我了?就要殺就要殺就要殺!……」

  「脫歡!」薩木兒已是呵斥了。

  「脫歡,不可以這樣跟長輩說話呀!」達蘭台也勸說道。

  「等你阿爸回來,看他怎麼收拾你!」氣惱中的薩木兒,習慣地冒出這句話,可話一出口自己也呆住了。

  「阿爸?」脫歡想了想,說,「阿爸才不會回來呢!你當我不知道哇?阿爸不要你也不要我啦!咱們家裡就我一個男人啦!……」他開心地笑著拍手跳腳:「你們都得聽我的了,你們都得聽我的了!……」

  薩木兒氣得手腳冰涼。

  脫歡從小就不是省油的燈,活潑好動,淘氣異常。蒙古人重男輕女,薩木兒也不例外,對這個獨生子百依百順,百般寵愛。高貴的公主對兒子身上日漸顯露的唯我獨尊的強暴脾氣不以為非,反而十分欣賞,覺得「有其母必有其子」。他招貓打狗,欺負同齡小孩,有時尤以虐待僕人侍女為樂,薩木兒也不制止,還為這從小就具備主人氣派的兒子自豪。幸而有嚴厲的父親巴圖拉管束,脫歡的驕縱還沒出大格。可自打來到賽裡木,脫歡就像脫韁的野馬,為非作歹,變本加厲。離薩木兒大帳不遠,原來還有所屬愛馬克的好多戶人家駐牧,本有環衛主人的用意。可脫歡這個小魔頭,今日割人家的牛耳朵牛尾巴,明日把人家的小羊羔往湖裡趕,後日又把人家孩子打傷。人家不敢說什麼,只得悄悄地往山裡轉移。弄到現在,圓周十多裡,只剩下薩木兒大帳和總管巴雅爾一家所屬的牧群了。

  這小壞蛋,今天竟對自家的牲畜下手,還敢說出這樣刺心的話傷人,簡直就要爬到頭上拉屎了!再不管,高貴的公主就要受兒子挾制,日後可怎麼活!從沒動過兒子一手指頭的薩木兒,決心要給脫歡一次教訓。她沉下臉,厲聲喝道:

  「脫歡!你給我跪下!達蘭台,拿鞭子來!」

  不等達蘭台回答和動作,脫歡身子一聳,拔腿就跑。他跑得飛快,兩條小腿得像車輪,都分不清左右。原本臥在帳門外的哈喇哈斯嗚汪一聲,閃電般躥身而起,跟在小主人身後飛跑,巨大的阿爾斯蘭也搖著滿頭鬃毛追隨著哈喇哈斯,碗口大的四蹄下騰起一片煙塵。

  薩木兒喊道:「追上他!把他給我追回來!」她自己先就追了上去。達蘭台領著侍女也隨後跟著跑。孩子,雙犬,還有一群女人跑成了一長串,誰也追不上誰。薩木兒和達蘭台一行氣喘吁吁實在跑不動了,大路上卻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薩木兒屬下右翼愛馬克第三百夫長,領著十來個兵疾馳而來。騎手們跳下馬背,向主母跪禮問安。

  「什麼事?」在部下面前,薩木兒立刻恢復了公主的威嚴和高貴,與方才追趕淘氣兒子的氣急敗壞判若兩人。

  「啟稟公主,把禿孛羅大人,領著他的夫人孩子,一行三百多人到了。把禿孛羅大人說,是咱家巴圖拉老爺約他到賽裡木湖邊相會,還說薩木兒公主已經先來到這裡等候接待。現在他們的人馬離這裡不到三十裡了,我們先趕回來報告。」

  薩木兒心頭一熱,鼻子一酸,眼角火辣辣地有淚要出來。她咽口唾沫,一閉眼,硬生生地把淚水憋了回去。——他知道我在這裡!他還想著我!選擇賽裡木為瓦剌首領聚會,是為了我,他依然愛我,承認我紮哈明安部落主母的地位,他沒有變心!

  薩木兒長籲一口氣,抬眼看到達蘭台的笑臉,故作生氣說:「笑什麼!還不趕快回去,準備接待客人!哦,達蘭台你留下,領幾個人去把脫歡給我找回來!」

  沒想到,回駐地途中又有右翼愛馬克第一百夫長和左翼第四百夫長來報告,說太平大人和阿拉克大人也應巴圖拉大人之約,到此相會。因知道薩木兒公主已先期在此等候,所以都攜了夫人和家眷。薩木兒暗暗吃驚,瓦剌四部的首領都來了,必是重要聚會。巴圖拉想要幹什麼?又發生了什麼大事?

  這一天,把薩木兒累壞了。

  三路人馬各數百人,先後來到賽裡木湖畔。平坦的湖岸遼闊如草原,他們都選擇在薩木兒駐地不遠的地方紮營。又先後來拜望薩木兒公主。八年來,薩木兒作為下嫁到瓦剌的大汗公主,在瓦剌各部中享有崇高威望,薩木兒也常常用她豐盛的嫁妝做禮物,分賞瓦剌各部首領和夫人,他們對公主,對巴圖拉,自然很存一番感戴之心。巴圖拉是個賢明的部落長,沒有幾年,就把紮哈明安部治理得井井有條,成為瓦剌四部中的最強最富;而其他部落遭災,他會送衣送糧送牛羊,扶危濟困;其他部落受外族襲擊侵擾,他也會出兵解救;乃至部落間發生矛盾紛爭,都會主動請他仲裁,他的公正英明四處傳揚。巴圖拉漸漸成為瓦剌各部族的頭目、大首領,被稱為大諾顏。薩木兒公主,又是大諾顏的正夫人,她必須用最高的禮遇和最豐盛的宴席,來招待三位部落首領,顯示大首領的氣度和風範。

  她知道,太平與阿拉克向來交好,而與把禿孛羅常有矛盾爭鬥,所以中午宴請最先趕到的把禿孛羅,下午宴請太平和阿拉克。都是全羊宴,都飲馬奶酒和西域葡萄酒,都有能歌善舞的侍女當宴歌舞助興。宴後的禮物是一樣的緞匹,不能有一點差別。一天下來薩木兒身心俱疲,這本是巴圖拉的事,今天卻落在她肩上,累得她喘不過氣,他在哪裡呢?

  目送客人們的馬隊越走越遠,薩木兒長出一口氣,伸臂美美地打個舒展,西沉的太陽把湖山草原染上一層橙紅,炎熱已經過去,薩木兒盡情吸吮著青草和松脂的芳香。

  達蘭台牽著仍在不情願地掙扎著的脫歡,走近前來,說:「脫歡,還不快向阿媽認錯!」

  脫歡扭扭身子,嘟著嘴,不吭聲,突然脫歡跳起來,叫道:「快看快看!駱駝!金駱駝!」

  薩木兒和達蘭台一齊回頭。果然,松林後面,轉過來一頭高高的駱駝,迎著夕陽,渾身披著金光,毛茸茸的,朝他們一步步走了過來。後面還有第二頭、第三頭……挨挨擠擠,六十多頭金色駱駝組成一整隊,響著駝鈴,滿載著馱包物品,還裝飾著紅藍絲絛編制的轡頭,過來了,過來了,一張張駝臉都在微笑。

  「天哪!是咱們家的駝隊呀!」達蘭台驚叫起來。

  果然,駝隊後面跟過來的是浩浩蕩蕩的馬隊。無數旗幟和侍衛簇擁著一個頭戴盔帽,身穿藍色長袍,披著黑色騎馬斗篷的人,巴圖拉!愈來愈濃的夕陽,把他一向泛白的面孔染紅,濃眉更是黑得發亮,藍色衣袍也變成了深紫色。一眼看到站在高處的薩木兒,他立刻勒住馬,對侍從們下令:

  「照艾比湖的樣子,紮好營盤。把議事大穹帳紮在我們住帳旁邊,擺四張大案,滿鋪地毯滿掛壁毯,設大坐墊,掛長幃簾!」

  他帶來的部下不過五百來人,立刻奔往草地湖邊,分散行動,人歡馬叫地進入薩木兒的駐地紮營,營區眼看著擴大了許多。

  薩木兒很想喝住他們,高傲地拒絕他們進入自己的營區,很想使使性子,故意問問他:「你是誰?我不認識你!你給我走開!……」諸如此類,說出來會很痛快,但不知怎麼就說不出來。她的心很亂,她的腿腳有些軟。是預感這次聚會關係重大,不敢造次,還是怕萬一真惹惱了他,真的遭到厭棄而被趕走?夕陽中渾身披著金紅光彩的巴圖拉,顯得年輕又英武,比八年前她初次見到的他更有一種攝人心魄的魅力,令她迷惘。總之,她靜靜地站在那裡,心怦怦地跳,什麼也沒說。

  巴圖拉跳下馬,朝薩木兒一步步走來,在離她三步遠的地方站住,也沒有說話,兩人靜靜地對視著。達蘭台機敏地一推脫歡,說:「還不快給阿爸請安!」

  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魔頭,到了父親面前頓時老實了,順從地朝巴圖拉一跪,說:「兒子脫歡問阿爸安!」

  巴圖拉如往常那樣,把兒子抱起來,拿孩子的衣襟給他擦鼻涕,說:「兩個月不見,又重了好幾斤!也曬黑了。」

  達蘭台笑道:「可不嘛,能吃能睡,整天瘋跑。」

  「走吧,回帳篷,還沒見到我的小女兒哩!……真想喝管家太太煮的奶茶呀!」就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巴圖拉一手抱著兒子,一手搭著妻子的肩頭,邁步進帳。

  薩木兒默默無言,進大帳不說話,吃晚飯不說話,喝奶茶也不說話。這並不妨礙巴圖拉平靜如常的一派男主人模樣。他從搖車裡抱起小女兒高高舉起,親那柔嫩的小臉蛋兒,孩子被鬍鬚紮得不舒服,扭著身子用力推拒,惹得他難得地笑出了聲。孩子烏黑靈活的眼珠又大又亮,幾乎占滿了整個眼眶,睫毛又長又黑,彎曲著上翹,一根根都清清楚楚,人見人愛,人見人疼。巴圖拉欣然道:「這孩子真漂亮呢!長得就像你!不是還沒起名字嗎?我說,就叫她薩木兒吧!小薩木兒!……」

  大薩木兒心裡一熱,還是忍住了,嘴唇動了動,不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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