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北方佳人 | 上頁 下頁
四一


  朱棣的懷柔之策擊中了要害。他等於用十數倍的高價來收購蒙古各部落的朝貢,吸引力太大了。詔諭發出後的幾年間,蒙古部落紛紛派出貢使,接受明朝敕封,換取了朝貢貿易、邊境貿易的巨大利益。其中大多數部落仍承認汗庭,來汗庭朝貢朝會。這樣兩邊歸屬兩頭得好的。既處亂世,鬼力赤汗對此也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這位永樂皇帝真是厲害,就手兒在歸降的蒙古地方設立許多羈縻衛所,駐兵設守將,控制和監視當地蒙古部落的動向,阻止蒙古人隨意進入漢地。比如分佈在兀良哈蒙古地區的泰甯、福余、朵顏三衛,監管著科爾沁蒙古的斡難河衛,控制著額濟納地區的監河衛等等。弄得蒙古國與大明朝,敵國不像敵國,友邦不是友邦,很是尷尬。

  就是擁立了鬼力赤汗的蒙古本部,在風調雨順、牲畜興旺的年份,都還平安和氣,瓦剌來攻掠時,也能同心抗擊,一向勝多負少;可一逢災年,便人心浮動,不但常常敗給瓦剌,還自相攻殺,對汗庭就更是不朝不貢,不放在心上了。前年,冬春少雨雪,夏秋草原上牧草短缺,畜產大減,許多境況窮苦的部落就投奔明朝求生去了。眼下方入初春,萬一再遇上天災,汗庭怎麼吃得消?

  也孫台態度平和,與急躁的馬兒哈咱對比鮮明,開口總很從容:「右丞相所慮極是。不過,可汗即位六年以來,為政寬和,體恤民情,並無過失,退位讓賢有道理嗎?本雅失裡咱也沒見過,但有其父必有其子,真登了汗位,處事行政未必高過可汗!要說黃金家族血胤……」那黃褐色眸子掃了洪高娃一眼,使她感到似乎一股強風掠過面龐,冷如冰熱如火,「我們手裡就有現成的阿寨台吉,脫脫不花王子,這不是人所共知的事嗎?」

  烏格齊歎口氣,嘟囔著說:「可惜他太小,才八歲。」

  也孫台仍然很平靜,可見早已深思熟慮:「或者立為皇太子,詔告天下;或者他即汗位,可汗退為攝政王。」

  洪高娃轉眼去看阿魯台,阿魯台還她一個疑慮的眼神兒,並不說話。

  馬兒哈咱急了,血湧上頭,臉漲得紅紫,灰白的鬍鬚眉毛一齊亂動:「你們都沒有弄明白我的意思!本雅失裡有傳國玉璽呀!那是天命所歸,誰也代替不了的呀!違背天命,騰格裡天會降罪,草原上會有大災大難呀!」

  傳國玉璽!天命!像是看不見的閃電、聽不見的暴雷,擊中了座上這幾位蒙古國裡最尊貴的人。一陣陣驚悚和震動刺啦啦躥過,全都相顧無言。

  馬兒哈咱灰白的鬚眉都奓開飛起,細長的眼睛也冒出火星:「這是上天賜給的大好時機!我們難道要放過這天大的擁立大功勳不成!」他雙手撐著膝蓋,面向鬼力赤可汗,眼睛卻狠狠地挖了洪高娃一眼,又說:「可汗應該知天命識大局!萬不可因洪高娃哈屯與本雅失裡有仇,就拿錯了主意!」

  洪高娃憤怒了,猛地站起身,馬兒哈咱也站起來,單腿跪倒,但不低頭,頑強地與哈屯對視,眼珠裡黑瞳仁縮成一個點,更像一把尖利的錐子。洪高娃不能勝過他,心下一虛,先收回目光,坐下,並不出聲,閉了眼睛。

  烏格齊攔住要上前勸解的另二位大臣,歎了一聲,說:「再議吧!」

  三大臣退了出去,烏格齊和洪高娃靜坐無語。好半天,洪高娃終於小聲自語道:「他若回來,不是殺了我和阿寨,就是占了我和阿寨,我都不願意!實在逼我,我也去投明朝!」

  烏格齊望著她,哈哈一笑,不過笑得很難看。

  二

  在宮門口,烏格齊向洪高娃母子告別。他如往常一樣,輕輕摟了摟洪高娃,本該放開離去了,雙手卻移到她肩頭,揉一揉,握住,望定她,望了好一陣子,然後輕聲說:

  「你的眼睛深得像湖像海,能淹死任何一個男人……」

  洪高娃的心一顫,像被一隻無形的手重重捏住,且痛且酸,又有點甜。

  烏格齊說罷,對她微微一笑,轉身上馬,在可汗儀衛的簇擁中,走了。他去春營盤春獵,約好了他去把殿屋都安置好,再派人來接洪高娃母子和其他宮眷。

  洪高娃站在宮門外,望著可汗和大隊人馬越走越遠,漸漸消失,很久了,還呆呆地,一動不動。

  望得久了,覺得眼睛酸澀,慢慢閉上,淚水竟潸然而下。

  他的面容,他的眼睛,從來都男人氣概十足,憤怒也罷,歡快也罷,總顯現出一派坦蕩,一種剛毅。今天,她竟然看到了幾分憂傷,於他是這樣不相稱,叫她心裡很受不了。

  「你的眼睛深得像湖像海,能淹死任何一個男人……」

  這句話,是她第二次聽到,同樣叫她心驚。八年前,他第一次說,一字不差,但口氣截然不同。

  八年前的那一天,時近黃昏,她剛被解除禁閉,額勒伯克大汗一派恩主的架勢,興沖沖地進了她的住處,要接受她的謝恩和回報。一切都發生得那麼突然,烏格齊的叛軍如同神兵天降,巨大的門窗破裂垮塌的同時,一擁而進無數高大威猛的瓦剌兵,長槍長刀和利箭,密密麻麻地都指向額勒伯克大汗,把他團團圍在了正當中。隨後,瓦剌兵閃開一條道,一個高大的漢子領著一個男孩子,大步走來,站在了大汗面前。

  門窗爆響的一刹那,額勒伯克想必預感到大事不好,猛地把洪高娃推進了厚厚的又長又大的絲織帷簾中,洪高娃肩膀撞得生疼,雙手護住肚子,眼淚都流下來了。但之後的可怕情勢,把她嚇得屏住呼吸,拼命咬住嘴唇,任憑冷汗一道道地流,也不敢動一動。從帷簾的縫隙中,她看到了一切。

  額勒伯克怒喝道:「烏格齊!是你!你這算什麼?!」

  烏格齊直瞪瞪地盯住對手,冷冷地說:「你荒淫無道,殘害手足,不配當蒙古大汗!我要你退位!把汗位還給他!」

  「他?」額勒伯克大汗轉眼看過去,烏格齊身後站著的,是個身材瘦小、怒容滿面的年輕人,細看有二十來歲,並不是孩子。

  「不認識了?」烏格齊嘲諷地笑道,「我們克勒古特部幫他的祖父和父親登上過蒙古大汗的寶座,你奪過去坐了七年。越來越不像樣!還是忽必烈大汗的後人呢,真叫丟人!」

  「坤帖木兒?」額勒伯克說,「你長這麼大了!是我當日饒你不死……」

  「你是饒我一命,可也是你,讓你的下人,當著我的面,親手殺死了我的父汗!」坤帖木兒咬牙切齒地說罷,挺起長刀,大叫著,「報仇!報仇!」照著額勒伯克大汗直刺過來。

  烏格齊一伸胳膊,像一根鐵柱子,攔住了坤帖木兒,奪過刀,「噹啷」一聲扔在地上,直視著一臉絕望的大汗,說:「額勒伯克,你有罪該死。是漢子就自己了斷,走個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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