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北方佳人 | 上頁 下頁
三一


  阿爾斯蘭,就是那晚用可怕的嗥叫嚇壞大家的那頭獒犬。白天再看它,更顯得龐大,站著能夠到馬腹,蹲著高至人胸,只是骨瘦如柴,一身肮髒的亂毛團團擀氈。巴圖拉說它身架子不亞於牛犢馬駒,一旦養得肥壯就會像頭獅子,所以給它起了這個名字。

  正說著阿爾斯蘭,便聽到它粗壯雄渾的吠聲遠遠傳來。薩木兒和達蘭台一幫侍女一起擁出穹帳,一幅令人驚歎的圖景展現眼前:一人騎著白馬,領著頭金紅色大狗,從遼闊如海的藍綠色湖邊迎著朝陽,朝著山坡奔來;頭上藍天飄著白雲,腳下深深的綠草沒過馬蹄和多半個犬身,騎手身上那棗紅色的袍襟袍帶,還有白馬那雪白的頸鬃馬尾、大狗的金紅色長毛,都和無邊的綠草一起,在風中飛揚。那速度,那色彩,那力量,明麗又燦爛,女人們全都看呆了。

  巴圖拉在嶄新的穹帳前下馬,對一片迎接他的讚美豔羨目光全無反應,徑直走到公主面前,說:「看看它,配不配叫阿爾斯蘭?能不能配上你的寶貝哈喇哈斯?」

  眼前這只大狗就是那天晚上的可怕怪獸嗎?雄赳赳,氣昂昂,高大健壯,原本全身糾結得亂七八糟的肮髒的雜毛,如今乾乾淨淨、順順滑滑,還帶著波紋,在陽光中金絲一樣閃光。那胸頸的鬃毛尤其濃密,托舉出巨大的頭顱、敏感的鼻子、露出尖利牙齒的闊大有力的嘴和神情專注的明亮眼睛,引得眾人嘖嘖讚歎。薩木兒也笑著說:額駙好手段,癩皮狗變良犬!

  巴圖拉沒有笑,說,它原本就不是癩皮狗,我不過恢復了它的真面目。

  薩木兒有點兒窘,也實在讚賞這只罕見的猛犬,便點頭說:「多虧你識得它,不然就糟蹋了。真是好狗,不枉叫阿爾斯蘭!……哈喇哈斯,過來,認認這頭獅子!」

  頭一次見面時,小小的哈喇哈斯被這頭榔槺怪獸嚇壞了,一蹦好高,飛跑回薩木兒身後躲著,又不甘心地探出腦袋,向著那傢伙狂吠亂叫,直叫得走音岔氣兒,幾乎變成哀嚎,怪不得薩木兒要嘲笑它膽小。如今對方變成了犬世界的大力士美男子,哈喇哈斯哪裡還顧得上害怕?它搐動著秀氣的小鼻子,一步步靠近阿爾斯蘭,兩隻狗對走著打了幾個圈子,便蹦跳著互相咻咻地嗅著、舔著,然後打打鬧鬧成一團,讓四周的人們也嘻嘻哈哈笑成一片。

  巴圖拉說:「不用多久,最多一年,這倆准能給咱們生出更強壯更兇猛的小狗來,比它爹媽更漂亮。」

  薩木兒不知想到了什麼,忽然間紅了臉。巴圖拉目光灼灼地看著她,她仿佛被看穿了心思,越發磨不開,嬌嗔地瞪了丈夫一眼,臉越發紅得像朝霞了。侍女們都看出什麼,互相擠眉弄眼地悄悄嬉笑。笑得薩木兒撐不住了,虎著臉大聲責駡道:「笑,笑,笑什麼笑?都喝了笑佛爺的尿啦?還不回帳中去備茶點!」

  侍女們這才慌慌張張、推推搡搡地笑著跑回帳中去了。薩木兒一手撫著自己發燒的臉,低聲說了一句:「真沒規矩!」算是給自己下了台。

  「公主請看,」巴圖拉也恢復了常態,指著橫亙在南方天際那一帶黛青色的遠山,「那就是阿爾泰山。翻過山,就到我們哈納斯了。」

  「阿爾泰?這麼高大,這麼寬闊!都快夏天了,山頂上還積雪哩!」薩木兒像個小女孩一樣驚歎著,「翻越它得用多少日子?」

  「夏季沒有暴風雪,咱們這大隊人馬,半個多月就行。」

  薩木兒想了想,說:「咱們在這裡待幾天?」

  巴圖拉皺起了眉頭:「牲畜掉膘很厲害,老人孩子也累病了不少,我想還是多歇些日子,怎麼也得八九十來天吧?」

  薩木兒擔心地問:「那,能趕得上與父汗在哈密會合嗎?回到你的領地,還得召集部落人馬呢。」

  「是啊!」巴圖拉回應著,好半天沉默不語。薩木兒又想起另一件事:「那天晚上的火光是怎麼回事兒?你派出的騎哨還沒回來嗎?」

  「沒什麼,是蒙古本部的一個大部落轉場,遊牧到這一帶,已經向北去了。」巴圖拉說著,很快轉開話題,伸手指著遠方,「山上那個白塔看見了嗎?那是個喇嘛寺院,聽說寺主是位高僧。」

  「真的?怪不得湖水閃金光!」薩木兒興奮了,西行這一路,每逢寺院她必燒香獻金,叩拜祈禱,「喝了早茶我們就去禮佛!」

  小廟就在山頂,精緻又潔淨。匾額竟然用蒙、藏、漢三種文字寫著:裡烏毗寺。薩木兒和巴圖拉互相看了一眼,觀感一致:這高僧可能真有學問哩!大殿建在白石基礎上,殿頂矗立著金色法輪及兩隻護法的瑞獸,兩層飛起的簷角直指藍天。簷下懸掛著寫滿經文和法輪圖的白色經幡,還有兩列金色的轉經筒。他們一行照規矩,按東南西北的順序,環繞小廟虔誠地走了三圈,才上前叩門。

  寺主喇嘛年邁且消瘦,黧黑的膚色如鐵,額前眼角的深紋如刻,目光炯炯有神,透著慈祥,被他的眼光掃過,如同春風拂面。他笑著說道:「在我佛面前,眾生平等。大家都坐,都請喝茶。老僧腿腳不便,恕我不能起立迎接了。」

  他的聲音低沉,很重,每個人都感到了微微的震動,然而字句清晰,說的是地道的蒙古語。薩木兒、巴圖拉和達蘭台等四名隨從向大喇嘛致謝,各自坐下。

  「諸位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你們那辛苦的影子經過了哪些地方?一路上可平安嗎?怎麼會來到我們這遠離凡塵的小廟?」

  達蘭台回答得循規蹈矩:「我們從和林城來,要到阿爾泰山去,沿著早年的驛路西行,直到現在我們一直幸運地騎行著。大喇嘛和你的寺院可平安?」

  「多謝施主問候,本寺向來平安吉祥。」大喇嘛合掌低頭示意。

  兩名侍從喇嘛進進出出,很快就把矮幾擺滿:好幾種茶分別盛在木碗、陶碗和銀碗中,還有一大盤酥油果子、一大盤深棕色的幹肉條、一大盤紅棗。老喇嘛笑眯眯地指點著說:「都嘗嘗吧,木碗裡是藏式奶茶,加了青稞粉和酥油;陶碗裡是漢式茶,清泉水煎的雲南沱茶;銀碗裡是你們的蒙式奶茶,你們喝喝看像不像?油炸果子你們天天見,幹肉條可是藏地的犛牛肉,紅棗來自漢地……」

  「怪不得你這寺院匾額把蒙、藏、漢三種字寫一塊兒呢,」薩木兒興沖沖地說,「三種話你都會說吧?你是蒙古人嗎?」

  「我是藏人,出自拉薩大昭寺,二十歲到蒙古、到漢地傳經說法,至今已經六十年了。就是我這寺裡的喇嘛,也是蒙藏漢都有。」

  「真的?太不容易了。」薩木兒驚訝中帶有敬意。

  老喇嘛微笑著說:「無論來自多麼遙遠的地方,普天下的人都是兄弟,你們和我們,都是一家人。」

  薩木兒信佛,懂得佛理,頻頻點頭:「是,這是佛家真諦。」

  老喇嘛端起木碗,美美地吸了一口,慢慢咽下,很享受地閉眼品滋味,再睜眼,輕輕地噓了口氣,像給弟子們講經一樣,輕言慢語地說道:「想知道天下這蒙藏漢三大家自何而來嗎?」

  薩木兒很有興趣:「想啊,上人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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