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北方佳人 | 上頁 下頁


  他們倆同父同母,相差五歲。身為長子的哥哥買的裡八臘生下來就有皇儲的高貴身份,弟弟哈爾古楚克從小飽受哥哥欺負,從來都不敢怒也不敢言。

  父汗病逝時,卻沒有傳位給這個指定的皇儲,各部落齊集的蒙古呼勒裡台會議①,推舉了實力更強、權力更大也更得人心的汗弟脫古思帖木兒——他們的親叔叔。叔叔即位後,很快下詔,立他自己的兒子為皇太子。哥哥於是淪為與弟弟一樣的普通台吉,一同受到新大汗的特別監管。兄弟倆才開始了同病相憐。

  十一年前,汗庭在捕魚兒海畔駐牧。春天的草原突然刮起強暴的大風沙,黃沙鋪天蓋地,白晝登時昏暗如夜,牛羊駝馬都被驚散,隨風漫山遍野亂跑。想不到南朝大將藍玉率領的十五萬大軍,竟在這樣的大風暴裡突然襲擊,正如泰山壓頂,神兵天降。毫無戒備的汗庭君臣倉皇應戰,方圓百十裡一片混亂。混亂中,哈爾古楚克拿著羊皮襖找到哥哥,讓他一同反穿皮襖,領著他躲進一群隨風飛跑的羊群,奇跡般地脫離了險境。

  當他們終於潛回和林時,汗庭早已換了主人。他們的叔叔脫古思帖木兒大汗突出重圍回奔和林途中,遭遇也速迭兒②,父子遭襲並被俘獲。也速迭兒用弓弦縊殺了大汗和太子,把傳國玉璽奪到手,立刻宣稱自己即位蒙古大汗,尊號卓裡克圖。當哈爾古楚克和哥哥買的裡八臘回到和林時,和林已經是卓裡克圖汗的都城。

  兄弟倆同心協力,互相扶助,終於在父汗幾位老臣的掩護和幫助下,聚集起越來越強的財力物力兵力。畢竟創建大元的忽必烈大汗是每個蒙古人的驕傲,忽必烈的後裔才是他們心目中黃金家族的正宗。再說新大汗又乏善可陳,也速迭兒在位不到兩年就暴病身亡,他的兒子恩克汗又沉迷酒色,橫徵暴斂,激起各部落的不滿。於是天時地利人和全都齊備,哥哥買的裡八臘順理成章地逼宮成功,奪回傳國玉璽,把恩克汗趕下了台。

  買的裡八臘一旦成為額勒伯克大汗,五年同甘共苦、生死相依的兄弟情誼也就完結了。哈爾古楚克當然知道其中緣故,曾真誠而直率地向哥哥表明:他絕不會當第二個脫古思帖木兒,如果大汗不幸辭世,他一定全力輔佐親侄子本雅失裡,使汗庭強大蒙古強大,實現父汗奪回中原、恢復大元的遺願。但額勒伯克汗能夠相信嗎?六年來,任何一件小事都會招來大汗的疑忌和不滿,對自己的親弟弟,大汗難得有好臉色。

  今天不又是這樣嗎?

  「達達,新煮的奶茶,好燙好燙,好香好香,快喝口嘗嘗!」薩木兒一手提銀壺,一手拿銀碗,邊說邊笑從後帳快步走來,當著大汗的面就倒茶,熱騰騰香噴噴,沖淡了緊張氣氛。見父親接過奶茶就喝,薩木兒不失時機地笑道:「達達你還不知道吧,叔叔娶回一個仙女兒,長得漂亮,性子又好,我真喜歡她。」

  庫柏袞岱端著一碗酸乳酪跟在女兒後面也進了大帳,輕聲細語地說:「光喝奶茶怕解不了酒,再喝碗酸乳酪才好,不然晚上的大宴該招架不住了。」

  奶茶和酸乳酪似乎消解了大汗的暴怒,氣息也平順了。庫柏袞岱避開政務,單說家事,笑道:「好啦好啦,新娘子都娶回來了,千里萬里的,還退回去不成!咱們薩木兒眼光那麼高,都誇個沒完,想來真的不錯,何不就認了這門親呢?」

  「既是你們娘兒倆都喜歡,就罷了。」大汗恢復了平靜威嚴,轉臉對哈爾古楚克說,「起來吧。你又不是第一次娶親,多娶幾個女人也沒什麼不好。不過兀良哈的親還是要結。你明年春天再去,把姑娘娶回來做正妻。」

  剛剛站起身的哈爾古楚克又跪下了,說:「大汗開恩,我情願去賠禮道歉,認打認罰,那一大筆聘金白送,哪怕再加倍賠償都行,婚事還是作罷吧……」

  「什麼?!」大汗眼看又要發火。大哈屯忙說:「弟弟你是怎麼了?你的古列延③就再擱不進幾頂新帳房了?」哈爾古楚克的頭埋得很低,但整個身姿都表現出橫下一條心的執拗,他說:「我很愛她,心裡再裝不下別的女人了!」

  沒有指名道姓,但大家都聽懂了。薩木兒滿臉讚賞,庫柏袞岱感動得頻頻點頭,大汗的怒氣也完全被驚訝驅走了。靜默片刻,他終於開了口:「好吧,就照你說的吧,賠償一定要豐厚,要讓兀良哈領受到汗庭的歉意和善意!……你可以走了。」

  哈爾古楚克站起身,並沒有走,他請大汗召見阿速特部落長阿魯台,因為他帶來了很重要的軍情。

  阿魯台進帳後,右膝跪倒,雙手合掌放在左膝上,朗聲說:「小民阿魯台,祝願大汗福壽康寧!」

  大汗目光如刀,從頭到腳打量著這身材不算魁梧的阿速特人,略點了點頭:「嗯,你說。」

  七月裡,燕王朱棣向兀良哈借三千鐵騎,舉兵南下「清君側」。「清君側」是旗號,奪皇位才是真心。所以,燕王必定要用全力,北方必定兵力空虛。如今他的大軍說不定已經趁著冰封踏過黃河了。阿魯台連說帶分析,頭頭是道。

  哈爾古楚克忍不住說道:「大汗,這真是天賜良機啊!」

  大汗的凜凜目光依然盯著阿魯台:「你從哪裡得來的消息?」

  阿魯台坦然接住大汗的逼人注視,答道,他俘獲了兀良哈的一名小部落長,兩人意氣相投竟成莫逆。此人隨同兀良哈出借的那三千人馬向燕王貢馬,在北平府,就是當年的大都待了些日子,得了賞賜剛剛回到草原。他親眼所見親耳所聞親身所曆,應無差訛。

  見大汗對這樣重要的消息毫不興奮,居然沉思著不動聲色,哈爾古楚克不由得發急,說:「我們離開大都、離開中原三十年了,哪裡有過這麼好的機會?千載難逢,可不能放過……」

  大汗一轉臉,目光閃爍地探究著問哈爾古楚克:「你早就認識這個阿魯台?」

  哈爾古楚克不得不把大汗明明已經知道的那次與兀良哈的戰事又說了一遍,然後萬分真摯地說道:「阿哈①,父汗在世之日,吃苦受累費盡心力,只為了恢復大元奪回中原,三十年來,蒙古各部的力氣都花在自相攻殺上了,如今,好不容易天賜良機……」

  大汗手一揮:「我知道了。這是大事,得好好思謀盤算。」又掃了阿魯台一眼,冷冷一笑,仿佛不經意地說:「這個人聰明能幹,你可以收在麾下,做你的怯薛②了。」

  「大汗這話叫哈爾古楚克無顏立足了!」哈爾古楚克急忙申辯,不由得提高了聲音,「怯薛是天子宿衛,大汗的親兵,誰敢私設罪同謀反,哈爾古楚克豈能不知?阿魯台確是難得人才,大汗不如將他收作怯薛,專事偵察哨探。」

  額勒伯克汗表情歸於平淡,複國大事也好,用阿魯台做怯薛的小事也罷,一概不置可否,只平靜地,甚至帶著和善的口氣說:「阿魯台也是部落之長,出席今晚的金帳大宴也夠格,哈爾古楚克,到時候你領他一起來。去吧。」

  哈爾古楚克無奈,只好與阿魯台一同謝恩退出。出帳之際,他向大哈屯庫柏袞岱投去求援的一眼。

  大哈屯雖然遵循祖制,在汗庭大朝會上與大汗並座,同受臣下拜賀,但很少參與朝政。她一直在座,也看懂了小叔子的眼神,卻不肯也不敢為這些事情觸怒丈夫。待大帳中只有他們夫妻相對的時候,她才問道:「你說,金帳大宴上,我是戴那頂金色姑固冠③,還是那頂銀色鑲珍珠的姑固冠呢?」

  「當然要戴金色的!黃金家族嘛!賓客中有好幾位女部落長,你的高貴華麗一定要壓過她們!……還有,既然薩木兒也要出面,你得好好打扮打扮她!挑最華美的袍子,要錦緞的,繡花的,亮閃閃的;挑最貴重最耀眼的頭飾、頸飾、胸飾,還有鐲子戒指。珍珠瑪瑙、松石琥珀、水晶翡翠、紅藍寶石、金的銀的玉的,怎麼好看怎麼華麗怎麼用!」說起這些,額勒伯克大汗興致盎然,滔滔不絕,「要讓那些求婚的小子們看呆了看傻了,明天打大圍的時候,他們才肯潑了命地顯本事爭頭名呢!咱們也才能選個靠得住的人才做駙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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